
上點眾小說APP
體驗流暢閱讀
第9章
第二天早上,天剛蒙蒙亮,曉雅就爬起來了,她只覺得渾身骨頭像散了架一樣,可腦子里那根弦卻繃得緊緊的。她沒忘王姐那句“機器歸你管”意味著什么,更沒忘阿珍阿麗昨天看她領(lǐng)獎金時那眼神,冷得能扎人。
她端著破搪瓷缸子去水房刷牙,正好撞見阿珍在池子邊涮抹布。阿珍斜眼瞅她,鼻子里哼了一聲,肩膀故意一撞,水濺了曉雅一褲子。曉雅沒吱聲,把嘴里的泡沫吐干凈,彎腰拍了拍褲腿。在東北,她可能早罵回去了,但在這里,她學(xué)會了把話咽回肚子。她知道,這點小動作,也許只是個開始。
果然,一進車間,那臺本該歸她管的進口機器旁邊,阿麗正拿著塊布,裝模作樣地擦著,見她過來,皮笑肉不笑地說:“喲,這不是大能手么?王姐讓你管這寶貝疙瘩,我?guī)湍悴敛粮蓛簦瑒e到時候出毛病你再賴我們?!?/p>
曉雅沒接話,走過去檢查機器。設(shè)置被人動過,幾個關(guān)鍵旋鈕的位置跟她昨晚收工時記下的不一樣。她心里咯噔一下,但臉上沒露出來,只是默默地把旋鈕一個個擰回原位。阿麗見她不理,覺得沒趣,扭身走了,腳步聲踢踢踏踏的。
王姐今天來得晚了些,眼底下有淡淡的青黑。她沒看任何人,直接進了她那間用玻璃隔出來的小辦公室,砰地一聲關(guān)上門。過了一會兒,她拿著一張油印的單子出來,徑直走到曉雅面前,把單子拍在機器上。
“新活兒,比上次那個還麻煩點??蛻粢眉保挥形逄?。”王姐的話還是又短又硬,“用料卡得更死,超一毫米都得算你的?!?/p>
曉雅拿起單子看,是一種新的混紡面料,要求提花圖案帶漸變效果,這在當時是頂難的技術(shù)。她剛要細看,王姐又補了一句,聲音不高,但車間里悄悄豎著耳朵的人都聽得見:“阿珍阿麗幫你打下手,搬料、跑腿的活兒她倆干。你只管出圖、調(diào)機子?!?/p>
這話像顆小石子扔進死水潭。曉雅看見阿珍猛地抬起頭,臉漲的通紅,阿麗也撇撇嘴。讓她們給這個“東北佬”打下手,這比打罵她們都難受。
王姐說完就回辦公室了,留下外面這一屋子的不自在。曉雅心里明白,王姐這是給她架火上烤了。一邊是難啃的技術(shù)骨頭,一邊是兩個憋著勁兒使絆子的“自己人”。這哪是幫忙,這分明是新的考驗。
一上午,曉雅都埋在圖樣和數(shù)據(jù)里,試著找那種漸變的感覺。阿珍和阿麗果然不配合。曉雅讓阿珍去庫房領(lǐng)一種特定標號的銀線,阿珍磨蹭了半個鐘頭才回來,拿來的還不是對的型號。曉雅讓她去換,阿珍立馬拔高嗓門:“庫房就說這個號!你厲害你自己去??!就只會挑三揀四的!”
曉雅沒跟她吵,放下尺子,自己去了庫房。她知道,吵起來活就干不成了,就正合了她們的意。
中午吃飯,曉雅蹲在車間門口啃自己帶的饅頭,就著咸菜。阿珍阿麗湊在一起,飯盒里有肉有菜,邊吃邊用本地話嘰嘰咕咕,眼神不時瞟過來,帶著嘲弄。曉雅只當沒看見,心里算著圖紙上的針腳密度。
下午,曉雅開始調(diào)機器。漸變效果需要對張力控制極其精準。她正全神貫注,阿麗過來“幫忙”穿線,手“一不小心”,就把曉雅調(diào)了好半天的基線給弄亂了。曉雅握著機器旋鈕的手緊了緊,指節(jié)有點發(fā)白。她吸了口氣,看著阿麗那張假裝無辜的臉,說:“沒事,我自己來?!?/p>
她一個人開始一點點重新調(diào),汗水順著鬢角流進脖子。她想起在東北廠里,老師傅教手藝雖然也罵人,但不會這樣陰著來。南方的雨,是綿軟的,但這廠子里的人心,卻像這潮濕空氣里的銹,不知不覺就能把你的骨頭蝕穿了。
快下班時,王姐從辦公室出來,在車間里轉(zhuǎn)了一圈。她沒問曉雅進度,卻在經(jīng)過那臺進口機器時,伸手摸了摸剛剛打出來的一小塊廢料樣品,手指在試圖表現(xiàn)漸變、但還顯得生硬的地方輕輕捻了捻,然后什么也沒說,就走開了。
這個細微的動作讓曉雅心里一動。王姐在摸什么?是在檢查質(zhì)量,還是......又在給什么暗示?
下班鈴響了,阿珍阿麗立刻丟下手里的東西走了。曉雅沒動,她看著那塊被王姐摸過的廢料,在燈下反復(fù)地看。忽然,她發(fā)現(xiàn),在圖案過渡不自然的地方,有一種極細微的、幾乎看不見的線頭處理方式,跟她之前學(xué)過的都不一樣。難道是王姐故意留下的痕跡?
她正琢磨著,雜工抱著一大捆新紗線進來,嘟囔著:“王姐讓放的,說你這幾天用得著。”
曉雅道了謝,幫他把紗線放好。雜工是個老實巴交的中年男人,放下東西,看看四周沒人,壓低聲音飛快地對曉雅說:“姑娘,你留心點。阿珍她表叔,是管后面那片小作坊的?!?/p>
雜工說完就趕緊走了。曉雅卻愣在原地。管后面小作坊的?那些小作坊,有時候會接一些廠里流出去的私活,或者用便宜料仿冒廠里的版型。阿珍有這層關(guān)系......曉雅想起上次機器被調(diào)回初始狀態(tài)的事,心里那股涼氣又冒了上來。看來,不止是面子之爭,可能還牽扯到更實際的利益。王姐把她推到這個位置,恐怕也不光是考驗技術(shù)那么簡單。
車間里只剩下她一個人。她重新坐回機器前,拿起那塊廢料,又看看王姐辦公室緊閉的門。王姐那看似不近人情的背后,那個關(guān)于背叛的故事,還有眼下這看似只是女工間斗氣、實則可能藏著暗流的環(huán)境,讓她覺得,這間小小的打版車間,像個深不見底的水潭。
她拿出小本子,把剛才發(fā)現(xiàn)的細微線頭處理方式,用只有自己懂的符號記了下來。然后,她舔了下因為緊張而發(fā)干的嘴唇,開始嘗試理解王姐那個看似無意動作背后的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