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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王姐那句“你敢不敢單獨負責”,像根釘子,把孫曉雅死死釘在那兒,整個車間的人都看著??諝夂孟癫涣鲃恿?,只有舊吊扇在那兒嗡嗡響,窗外偶爾有摩托車開過去的聲音。曉雅覺得有兩道很扎人的目光從阿珍阿麗那邊射過來,帶著吃驚和不爽。她咽了口口水,喉嚨發(fā)干,手指頭不自覺地搓著衣角,這是她從東北帶過來的習慣,一緊張就這樣,好像指頭上還有以前在廠里數錢時那種潮乎乎的感覺。但下一秒,她抬頭對上王姐那雙藏著期待的眼睛,深吸一口氣,把腰板挺直了,說:“我敢?!?/p>
王姐臉上沒啥表情,只輕輕點了一下頭,把一厚摞訂單資料和客戶給的樣品布料扔到工作臺上。“要求全在這里面。三天時間,從看懂要求、出圖紙到打出合格的初版,你一個人搞定。如果用料超了預算,或者東西客戶不滿意,”她停了一下,眼睛掃了一圈車間,“虧的錢從你工資里扣,扣不完,你就給我白干活,直到還清?!边@話與其說是說給曉雅聽的,不如是說給所有人立的規(guī)矩,冷冰冰的,一點人情味都沒有。可是,她轉身要走的時候,手指很快地在布料一個很不起眼的角落點了一下,那兒有個用差不多顏色的線繡的一個小字母“B”。這動作快得像錯覺,只有死死盯著王姐的曉雅看見了。
曉雅馬上懂了,這是王姐偷偷給的提示??蛻裘髅嫔弦氖茿版型,但這個“B”可能才是他們真正想要的,或者有別的特殊要求。王姐幫忙幫得這么隱蔽,又這么險,把指點藏在考驗底下,好像是在說:路我可以指給你,但坑還得你自己爬。
麻煩馬上就來了??蛻粢氖且环N復雜的雙面提花布,對紗線的松緊、針腳怎么配合要求特別高。曉雅一頭扎進圖紙和機器里,反復算、反復調。另外兩個女孩,阿珍和阿麗,顯然看不慣她這個“外地人”,尤其是她們瞧不上的“東北人”接這么重要的活兒。她們先是“不小心”弄亂曉雅分好的彩色紗線,又在她調機器的時候,故意在旁邊用方言大聲說“有些人沒那個本事還要拖累全廠”,想攪亂她的心思。曉雅只當沒聽見,默默把紗線重新分好,把重要的參數用只有自己才懂的符號記在小本子上。這是在東北廠里養(yǎng)成的習慣,怕手藝被人輕易學去。
真正的使壞發(fā)生在第二天半夜。曉雅順著“B”的提示,終于發(fā)現客戶其實是想要在很薄的底布上做出凸起來的花紋,這得改平常的走針順序和換線的節(jié)奏。她剛摸出點門道,離開一會兒去喝口水,回來就發(fā)現她剛調好的機器被人按回了初始狀態(tài),所有數據都沒了。車間里只有阿珍在遠處低著頭縫邊,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曉雅站在冰冷的機器前面,火氣一下子沖到頭。她幾乎能肯定是阿珍干的。這一刻,她不是沒想過沖過去吵一架,但東北那種直來直去的脾氣,被來南方這幾個陣子學會的忍勁壓了下去。她想起王姐“不準打聽別人的版、不準私下接活”的規(guī)矩,也想起自己剛來時被人說“粗手粗腳”。吵架只會浪費時間,正好坐實了“東北人沖動壞事”的偏見。她咬緊牙,沒吭聲,靠著記憶和小本上的符號,慢慢把參數重新輸進去。那個晚上,車間里只有機器低沉的嗡嗡聲和她像釘在那兒的身影。失敗,重來,再失敗,再調整。手指上的舊傷被針柄又磨破了,血珠滲出來染紅了紗線,她只是簡單貼了塊膠布,繼續(xù)干。
第三天一大早,王姐像往常一樣來得特別早。她看見曉雅臉煞白但眼睛發(fā)亮地站在機器前,腳邊是一小堆試壞了的廢布頭。她沒問做得怎么樣,直接走到曉雅旁邊,扔給她一個舊鋁飯盒,里面是熱乎乎的菜肉大餛飩?!俺?。別死在我這兒?!闭Z氣還是那么硬,但這舉動有種江湖式的關心。她看著曉雅大口吃著,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我以前在廣東大廠,帶出過十幾個徒弟。最讓我得意那個,偷了我所有花樣設計,帶著客戶自己出去開了廠。”
曉雅嚼餛飩的速度慢了下來。王姐眼睛看著窗外漸漸熱鬧起來的街道,聲音平平的,但帶著深深的累和一絲沒被時間磨平的痛:“那時候我才明白,手藝是死的,人心是活的。教人手藝,也得防著人心?!彼运龜靛X時才有那股子市井的江湖氣,那是她保護自己勞動最直接的辦法;所以她定下那么嚴的規(guī)矩,對學徒,尤其是外地人,看得特別緊;所以她把技術上的指點藏在這種冷酷的考驗下面。她可能也想有人能繼承手藝,但更怕再被背后捅一刀。這個細節(jié)讓王姐這個人一下子復雜了起來,她的嚴厲和一絲不茍不是天生的,是受過傷后長出來的硬殼。
最后一天下午,客戶派人來驗貨。來的是個穿著講究、表情很嚴肅的中年男人。阿珍和阿麗抱著胳膊站在不遠的地方,等著看笑話。王姐坐在辦公室里,沒出來,好像這事跟她沒關系。
曉雅把打出來的初版樣衣平平地鋪在驗貨臺上。中年男人拿起放大鏡,仔細看每一個地方:花紋對得齊不齊,線腳勻不勻,背面干凈不干凈......他特別留意那個暗號“B”指的特殊立體花紋區(qū)域。看了好久,他繃著的臉總算有了一點笑模樣:“不錯。尤其是這個立體效果,處理得很巧,跟我們想的一樣,甚至更好。王師傅手下真是有能人?!?/p>
一直繃緊神經的曉雅,聽到這話,腿一軟,趕緊用手撐住臺子。王姐不知什么時候走了出來,臉上還是淡淡的,只對客戶點了點頭:“應該的。”但當她目光掃過曉雅時,眼睛最里面飛快地閃過一點很難察覺的贊許和放松。
客戶走了以后,車間里靜得奇怪。王姐走到曉雅面前,掏出一把零錢,利索地數出五十塊錢獎金,和當月工資一起拍在曉雅手里:“這是獎金。下個月起,你工資漲到三百五?!彼A艘幌?,聲音壓低了些,只讓曉雅一個人聽到,“那臺進口機器,以后主要歸你管?!?/p>
曉雅抓著那疊有點潮乎乎的錢,手指頭不自覺地蘸了下口水,熟練地數了數,心里什么滋味都有。她贏了這一仗,得到了認可和機會。但她也很清楚地看到,王姐身后,阿珍和阿麗的臉色變得特別難看,眼神里不再是看不起,變成了嫉妒和怨恨。
王姐轉身叫雜工去搬新來的紗線,她數錢時那種有點俗氣的習慣動作,和她檢查紗線質量時那種特別較真的專業(yè)勁兒,放在一起很別扭,但又同時存在。這暗示著她復雜的過去:她可能是從底層爬上來的,靠著過硬的技術和一股狠勁混出來,但身上還留著草莽的痕跡。她把對技術的純粹追求藏在冷酷的規(guī)矩和試探下面,心里可能藏著不想說的苦楚和孤單。
曉雅知道,自己只是在這片精密又冷漠的工廠叢林里,暫時喘了口氣。真想站穩(wěn)腳跟,還早著呢。而王姐那張冷臉后面,到底還藏著什么故事,她才剛剛看到一條縫。南北的差異、技術的傳授、人心的好壞,在這間小小的打版店里,攪和成一幅更復雜的畫,等著下一次展開。
那天晚上,曉雅給趙志剛寫了第二封信,這次她留下了詳細地址。她在信最后寫:“這里能學到真本事,但南方的水,好像比我想的要深?!比缓笏贸鲞@個月攢下的一點錢,又一次不自覺地舔濕手指頭,仔細數了兩遍,把信紙折好,塞到了枕頭底下。
閣樓窗外,濮院的晚上還是燈火通明,摩托車呼呼地跑,但這個南方小鎮(zhèn)在曉雅眼里,不再只是充滿希望的地方了,它的每一道紋理里都纏著機會、偏見、高超的技術,還有藏在精密機器下面、沒人清楚的暗流。她的戰(zhàn)斗,才剛開了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