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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夜掘尸
深秋。
夜半無人的亂葬崗上,孤身走來了一個年輕女子。
狂風(fēng)撕扯著枯樹枝子怒號,把月亮切割得支離破碎。促織在墳頭的荒草里悲鳴,腐臭的泥里爛著幾枚紙錢,祭灑用的酒壇子?xùn)|倒西歪,滿地亂滾。幾條野狗正圍著破草席,被女子簌簌的腳步聲一驚,撇下那截血肉模糊的胳膊,四散逃竄進(jìn)黑影里。
陰潮蝕骨,這種連盜墓賊也不會光顧的所在,青布纏頭,一身黑裙的女子身形瘦怯伶仃,只提著一盞孤燈,一把鋤頭,就地一鍬一鍬挖掘起來。
腰系黑裙,頭梳婦人發(fā)髻,那是喪夫寡婦方有的打扮——這意味著,那個不過十七八歲,黑發(fā)如玉,容貌秀美絕俗的少女,竟已是一名孀婦。
經(jīng)了幾場秋雨的土壤松弛不堪,幾鋤下去就能挖出一塊尸骨。那些不知姓甚名甚的尸首有的掛著蛆蟲與腐肉,有的僅剩白骨,被亂石雜草敷衍地掩埋著。
夜半來至墳前的小寡婦,不是來為夫君祭掃,而是一鋤一鋤,挖開了亡夫的墳?zāi)埂?/p>
草草收葬的薄棺發(fā)出艱澀的摩擦聲,慢慢滑開,棺材里的尸身從黑暗里浮現(xiàn)在女子眼前,時(shí)日稍久,面目已然起始變形,郝凝嫣卻仍記得那一晚新婚,夫君匆匆自洞房離開時(shí)的模樣。然而污綠如蛛網(wǎng)的細(xì)紋,已在蒼白的肌膚上密布蔓延——幸而深秋天氣嚴(yán)寒,下葬數(shù)日,遺體尚未腐敗腫脹至面目全非。
更深露重,郝凝嫣的衣裙都被濡濕。汗水浸透衣衫,手臂酸痛。她望著棺中人,五內(nèi)俱焚,將鋤頭嗆啷一聲扔在地上,只是抱著雙膝在坑前蹲下來,疲憊地喘息著。
——嬴岳,已經(jīng)入秋了,你一個人躺在這里,會不會冷呢?
仿若時(shí)日又匆忙回到那天,鞭炮和禮樂聲剛散,紅燭搖搖。清俊挺拔的青年從那掛著大紅喜字的帳幔里霍然站起身來,摘下橫掛肩上的紅花,整理著衣領(lǐng)襟袖:“嫣兒,圣上急召,我須連夜進(jìn)宮一趟,有緊急公務(wù)?!?/p>
“甚么公務(wù),竟在新婚之夜還要找人?”郝凝嫣一把扯下蒙眼的蓋頭,難以置信地望著洞房喜帳之中,和自己終于修成正果,兩情相悅的夫君,“這圣上當(dāng)真——”
“嫣兒,噤聲!”嬴岳急急比個手勢,惶然地盡力壓低嗓子。少頃,又滿懷歉意與無奈地嘆了口氣,“若是可以,我定當(dāng)盡快回來陪你?!?/p>
“無妨,你去罷?!焙履虆s大大方方地向他展眉一笑,語氣中并無怨懟,“畢竟你是大理寺少卿,又是三皇子少傅,公務(wù)忙也是有的,反正要在一起一生一世,也不急一時(shí)——只是夜里露重,出門衣服務(wù)要多加一件。”
頓了頓,郝凝嫣將目光移向案上那兩只精致的酒杯。紅燭之下,一身新娘裝扮的她美得燦若云霞,眼睫微垂,隱隱落寞:“只是合巹酒還沒喝,便還不算禮成——等你回來,這酒恐怕要涼了。”
“嫣兒,若是——”
“若是什么?”
“若是,若是——”一貫性情冷定穩(wěn)重的夫君,此時(shí)眸底的神色,卻是她極少見的深邃復(fù)雜,語氣也是她從未見過的徘徊不定,“若是我……回來得比你預(yù)想還要遲呢……”
“那又如何?”郝凝嫣拖著一身繁復(fù)的新娘裝束,卻是毫不顧禮儀地自顧自站了起來,自己端起一杯合巹酒,底朝天一飲而盡,又將另一杯直接喂到了嬴岳口邊,然后笑得暢快淋漓,“好了,如今我們這便正式是夫妻了,簡簡單單,又何必等?我可從來都不喜歡等人呢。”
肌膚和他的下頜與嘴唇相接的剎那,異樣的酥麻閃電般順著血脈傳到心底。嬴岳忽而牢牢攥住了她的手,一把將她緊緊摟在懷中,忘我地親吻著她的發(fā)絲,聲音微顫,“嫣兒,今世有你,我再無遺憾。若是可以,我真想一時(shí)一刻都不要與你分開?!?/p>
燭影搖紅,星垂夜落,天地萬物寂靜無聲。
然而,那一晚,郝凝嫣在洞房等了一夜,直到紅燭燃盡,天光破曉,卻并沒有等到自己的新婚夫君。
一日,兩日,三五日……嬴岳這一去,便再沒有回來。
喜堂直接改為了純白的靈堂,喜服蓋頭變?yōu)槿缪┞橐隆禄楫?dāng)晚,郝凝嫣便成為了孀婦。
對于嬴岳的死因,朝廷賜了家眷金銀撫恤后,只給了輕描淡寫到近乎荒謬的一句“公務(wù)后酒醉失足落水?!?/p>
郝凝嫣自然知道,夫君除了那一杯合巹酒,向來是滴酒不沾唇的。
借著夜色遮掩,瘦弱的郝凝嫣開始吃力地嘗試挪動夫君的尸身,幾次三番,她終于吃力地將夫君的尸身抬上一輛裝柴草的板車,以草席遮掩起來,已是汗水漣漣。
朝廷既然蓋棺定論,自然官府不可能接手,求告無門,更沒有任何一名仵作,肯剖驗(yàn)夫君的尸身,替她驗(yàn)明真相,然而——
如若天上地下,所有的門與路都對她牢牢封死,那她便要親手要將夫君挖出來,帶回去,然后,親自學(xué)如何做一名仵作,學(xué)習(xí)如何剖尸驗(yàn)骨,親自驗(yàn)看夫君的尸身!
——夫君,這樣冷的天氣,我不想留你一個人,孤身留在這里。更不會讓你就這樣沉冤未雪,便永遠(yuǎn)地躺在腐土之下。
對于郝凝嫣而言,一旦是認(rèn)定的人和事,那邊是一條道走到黑,九死無悔。
看看曙光初露,郝凝嫣加快了動作——夫君死得蹊蹺,她必須在天明前將夫君帶回去,萬不可留下破綻,被人發(fā)覺蹤跡!
然而忽然間,黑暗中,她聽到一聲細(xì)小的“瑟瑟”聲。
這是什么聲音?是野狼野犬,還是——
還未回神,又是一聲“瑟瑟”。
這一次,郝凝嫣聽得明白,那分明是人的腳步聲。
她的脊背上頓時(shí)出了一層冷汗:這半夜三更,野嶺荒墳,竟還會有另一個人在此?那會是什么人?
她無法想象,若是自己趁夜轉(zhuǎn)移夫君遺體之舉被旁人發(fā)現(xiàn),那究竟會發(fā)生什么!
“你究竟是什么人?為何會跟著我?”
然而一片死寂,無人回應(yīng)?;膲炓皫X,冷月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