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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母親(二)
細辛“嘖嘖”看著他,“你這個人,一看就是沒過過窮日子,喝過的茶葉可以用來煮茶葉蛋啊,還可以埋進土里給花當肥料,像你這么喝上一泡就換也算一種浪費?!?/p>
打死金九它也想不到,公子會有一天坐在這個院子里聽一個姑娘科普窮人的生活。
關(guān)鍵他還聽得賊認真,看起來很想親手試試煮茶葉蛋。
“我爺生前也愛喝茶,但我們沒錢買,賣酒掙的錢要拿去救濟窮人,他每次都買最次的茶葉沫子,喝到?jīng)]味道了才舍得扔?!?/p>
秦艽道:“你們已經(jīng)夠窮了,還要去接濟別人?”
“總還是有人比我們更窮啊?!奔毿恋溃靶r候族人容不下我,爺爺便帶著我去人類地方生活,但是跟人類一起生活,就要像個人類一樣,不能隨便暴露身份,更不能用法術(shù),想要什么必須靠自己掙錢買?!?/p>
“有一年鬧蝗災(zāi),人類短衣少食,到處都有人餓死,可凄慘了,你聽說過易子而食嗎?”
秦艽點頭,“書上看過?!?/p>
“我卻是親眼見過,人們被餓得沒有法子,又不忍心吃自己的孩子,便兩家交換,將別人的子女拿來煮了吃,甚至……有一次……”細辛說到這里頓了一下,偏頭看看聽得入神的卉卉,把話咽了下去。
那一次,她看見有個婦人剛誕下嬰孩,旁邊等久了的漢子直接將孩子搶過去。
婦人搶奪不過,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孩子斷了氣,然后瘋了一般,過去同她丈夫搶食。
一邊號啕一邊費力吞咽,他們另外三個只剩下一把骨頭的孩子都在旁邊看著,眼睛空洞無神,連哭都忘了哭。
那母親吃完了嬰孩,便迫不及待掀開衣服,將干癟的乳頭塞進最小的一個孩子嘴中。
孩子這才像活了過來,拼命吸吮……
人被逼到一個極致,原本是連茍且活著都不配的。
秦艽看她神色,料想不是什么美好的回憶,便趁她愣怔,悄然起身,從屋里拿出一個小匣子,里頭放了七七八八各種茶葉,“都給你?!辈枞~渣就算了。
細辛:“……”
感動非常,這得值多少錢,現(xiàn)在開始抱大腿還來得及嗎?
有人在外頭叩門,金九跑著去開,不料卉卉聽到腳步聲比它還興奮,搶在它前頭往門口撞,一邊細細扯著嗓子喊:“阿娘——”
看上去跟她娘親感情頗深。
一個穿斑斕黃衣的婦人出現(xiàn)在院子里,長裙委地,朝秦艽福了一福,“公子,我來帶卉卉回去?!?/p>
粗聲粗氣,嗓門極大。
細辛小聲肯定:“看來卉卉長得像爹?!?/p>
秦艽站起來,攏了攏狐裘,“夫人來得正好,秦某有話對夫人說?!?/p>
婦人忐忑望向他。
秦艽道:“夫人已在此百年,夠了,可以褪下這身虎皮,投胎去了?!?/p>
刑滿釋放,那婦人臉上卻沒有絲毫欣喜,愁容滿面叩下頭去,“謝過公子?!?/p>
起身牽起卉卉,出門前再三躊躇,還是轉(zhuǎn)過身來面對秦艽,“那公子還要在此囚困多久呢?”
秦艽一愣,繼而微微一笑,“不知道。”
婦人幽幽嘆息,“若公子有母親,知曉公子在此間受苦,心里得有多難過?!?/p>
“嗯,”秦艽道,“所幸我沒有?!?/p>
婦人:“……”
秦艽送走婦人,返身回來卻是細辛眼帶淚花,“我才想起來我也沒有娘親?!?/p>
秦艽波瀾不驚,“恭喜你?!?/p>
“……”細辛成功把眼淚憋了回去,低頭猛喝茶,喝窮秦艽。
喝了一會兒聽秦艽道:“夜間仍是不安全,你照例在這住一夜,明早再出去?!?/p>
細辛心有余悸,“不會又跑出來一個十三娘吧?”夜夜有人過來強行搞拆遷,這誰頂?shù)米 ?/p>
秦艽道:“害怕你還來?”
細辛脫口而出,“我這不是惦記著你嗎?”
秦艽:“你惦記我作甚?”
“你長得帥啊?!?/p>
秦艽:“……”
金九打旁飄過,哦公子臉紅了,人家狐妖要睡你你都面不改色心不跳,現(xiàn)在一撲棱蛾子跟你開個玩笑你就害羞,要不要這么雙標。
夜間細辛睡得正香,忽然感覺有人在看著自己。
睜開眼差點嚇得靈魂出竅——卉卉一雙大眼在黑暗中呈通紅,正站在床邊一眨一??粗?。
見她醒來忙示意她噤聲,冰涼的小手拉住她,往外掙。
細辛一路跟著她出了秦宅,在鱗次櫛比形狀奇怪的房屋中穿行一陣,來到一個土屋前。
白日見到的婦人就站在屋前等著她,一見她二話不說先跪下磕頭,卑微到令人不知道說什么好,“公子到了晚上總在宅子外頭設(shè)結(jié)界,我進不去,只能讓卉卉將姑娘帶了出來,唐突之處,還請姑娘勿要責怪?!?/p>
細辛低頭看著卉卉,心想秦艽看著無情的一副樣子,倒是對小孩子格外寬容。
于是道:“卉卉不是夫人的孩子吧?”
“自然?!?/p>
婦人道:“我如何生得出卉卉來,她原本是護城河畔密林里苔蘚成的精,險些被河伯一口吞進肚子,是公子路過將她救了出來,還給了卉卉些許修為助她化出人形?!?/p>
婦人撫著卉卉的腦袋滿目慈愛,“卉卉算是我們大家的孩子,誰見著她便帶她回去養(yǎng)一段,只不過她還是最喜歡跟著我?!?/p>
卉卉極享受她的撫摸,手舞足蹈地圍著她轉(zhuǎn)圈圈,婦人看著看著便流下淚來,“這孩子,什么都不知道,整天就傻乎乎窮開心?!?/p>
逢人便送花,別人不要她就硬舉著手,直到人家接了為止,她覺得那便是對她的喜歡了,齜著稀疏的牙朝人家笑。
幸虧頭上的花第二日會長回來,不然就這個揪法,早把自己揪禿了。
一廂情愿呆傻成這樣,如何能夠離得開她呢?婦人嘆了口氣,“今夜冒著被公子責罰請姑娘前來,是想懇求姑娘到公子面前幫奴求個情,我家人死的死散的散,在外頭我早已無依無靠,即便刑滿也不想出城,請公子讓我留下吧?!?/p>
夫人說著,手一揮打開自家門前的門,露出屋里炕頭一排熟睡的孩子,什么品種的都有。
“這些都是百年來我收養(yǎng)的城中孤兒,我們相依為命,他們離不開我,我也離不開他們?!?/p>
細辛看了她一會兒,“這個要求并不過分,你為何不自己跟秦艽說?”
婦人:“就憑你敢直呼他的名字,而我們只敢尊稱他為公子?!?/p>
細辛:“……”
細辛道:“他有那么嚇人嗎?”
婦人毫不猶豫點頭,有,太有了。
連卉卉都跟著點頭,大哥哥發(fā)起火來嚇死妖了。
“好吧?!奔毿恋?,“我試試?!?/p>
婦人臉上一喜,“謝謝姑娘,姑娘也別叫我夫人了,我娘家姓容,姑娘就同其他人一樣,叫我容氏即可?!?/p>
細辛點頭應(yīng)下,欲言又止了一陣,“夫人,你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
此言一出,容氏原本溫和的面孔猙獰了一瞬,像是做了什么壞事被抓了個正著,倒退幾步,慌亂抬袖掩面,“沒有見過,你認錯人了?!?/p>
裙擺委實太長,她踉蹌一下,被后頭跟著的卉卉絆倒,跌在地上。
裙子一角掀起,露出她布襪下的小腿。
壓根就沒有肉,只是一根白骨而已。
細辛搶上去,迅速解開她裙擺看了一眼,驚詫到說不出話來,“你……”
容氏的兩條腿,一直到大腿根,一絲皮肉都沒有,直直兩根骨頭。
“別看了,都說讓你別看了!”容氏惱羞成怒,面目愈發(fā)狠厲,控制不住露出本相,是一只吊睛黃虎。
她也不顧卉卉哇哇大哭,拖起來就走,“啪”地關(guān)上大門。
細辛久久不能回神。
多年前那個號啕著從丈夫嘴里搶奪死嬰的發(fā)瘋婦人在腦海中逐漸與現(xiàn)在的容氏重疊。
“我家人死的死散的散,在外頭我早已無依無靠,即便刑滿也不想出城。”
不想出城么……
遠遠飄過來一盞燈,秦艽提燈的手那只衣袖滑落少許,露出白皙手腕上幾塊鱗片,他低頭見了,忙用另一手拉了拉袖口蓋住,才雍容走向細辛。
“姑娘何須行此大禮,可是對我萬妖城的土地愛得深沉?”
“……”細辛這才想起自己還趴在地上,連忙站起來。
秦艽笑著摘走她頭頂沾上的草葉,“說了晚上不太平,你還敢出來,膽子不小?!?/p>
燈光融融中他眉目柔和,一時間細辛有點得意忘形,“我這不是仗著有公子給我撐腰?”
秦艽冷哼一聲,你知道就好。
細辛:“公子就讓容氏留下吧?!?/p>
秦艽道:“城中自有城中的規(guī)矩,這是牢獄,不是善人堂。”
“我并非是濫好心,只是想著容氏收留了如此多的小妖怪,若是她走了,那些娃娃少不得要公子這個城主照應(yīng),豈不是給公子添許多麻煩?!?/p>
秦艽提燈映著她臉,“這么有禮貌?”
細辛扭捏一下,“他們說不能稱呼公子全名?!迸履惆l(fā)飆。
秦艽點頭,“對,我名字里帶著詛咒,一天之內(nèi)若叫上十次,必定全身潰爛長大包,生不如死。”
這么嚴重?
細辛掰指頭數(shù)算一下,哭喪著臉,“那完了,我還有四次。”
秦艽:“……”
蠢成這樣為什么還能活到現(xiàn)在?是奇跡吧。
一定是。
他轉(zhuǎn)身繼續(xù)在前頭引路,嘴角忍不住扯開一抹笑。
冷不防袖子給扯住,細辛在后頭孜孜不倦,“秦艽,求你了,這位夫人好歹也算同我認識,不能網(wǎng)開一面嗎?”
“認識?”
細辛趕忙將那個咽回去的故事講完。
講完之后秦艽便陷入了沉思。
“只是我見到她那會兒,她實打?qū)嵤莻€凡人,如今何以是個虎妖?”細辛納悶。
“是半人半妖。”秦艽補充道,頓了頓,“此中曲折,都是造化?!?/p>
確實是弄人的造化。
大饑荒年,又是天寒凜冬,路邊皆是凍死骨。
長夜里,偶有小兒夜啼,也很快被母親拿被子捂住嘴將聲音壓下去。
“莫哭咧,不然換了你去?!闭f完看著另一側(cè)空了的小枕頭,干枯的眼窩中流下兩行濁淚。
若不是實在沒有辦法,誰愿意舍棄自己親生的骨肉換來吃了活命。
易子而食,寫在書上無非輕飄飄四個字,背后卻是賣妻鬻子鮮血淋漓,餓殍遍野。
凡人不好過,山林野獸也受影響。
就連樹皮都被剝了個干凈,野獸也只得走往更遠的深山捕獵。
在深山游走的還有一個人類男人,他吃了自己剛降生的孩童終于攢了點力氣,冒著與野獸相撞的危險進山為一家老小找吃的。
撥開一片偽裝的樹枝,漢子面色一喜。
幾只圓滾滾的小老虎崽子正依偎成一團,睡得正熟。
而與此同時,一只餓得皮包骨的母老虎在外尋找了兩三日,方從草叢里拖出一只鼴鼠。
尚不夠她自己飽腹,她卻還惦記洞里剛出生沒幾天的虎崽子。
忍著食物的誘惑千辛萬苦將鼴鼠叼回去,卻發(fā)現(xiàn)洞中原本厚軟的干草堆上空空如也,只有幾團溫熱的血跡。
母虎發(fā)了狂地尋著氣味找過去,正好看見一個漢子站在鍋邊煮肉,旁邊扔著數(shù)張幼虎皮。
她悲嘯一聲,跳上去一口咬斷了漢子的咽喉。
猶自不解恨,恰巧里屋傳來動靜。
一個奄奄一息的婦人擁著三個娃娃躺在土炕上。
婦人聽見外間動靜,費力睜開眼睛,原想看看怎么了,抬起卻正與母虎對上,霎時大叫一聲,第一時間護住了自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