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殺

相反的，閆悅也真正覺得自己第一次經(jīng)歷了社會——原來這世界上除了康納集團，還有另外一種工作模式。

回到公司，閆悅本來的計劃是先問李子要圖，再跟韋小潔討教下這些衣服的面料究竟是如何如何厲害，做工如何如何新奇，把一些看似高深的專業(yè)術(shù)語跟自己擅長的贊美形容糅合在一起，不出倆小時便能趕出來宣傳稿，好讓路廣志大為驚艷，越發(fā)意識到閆悅后續(xù)的工資不漲簡直天理難容。

可現(xiàn)實是，路廣志剛進辦公室沒一會兒又急匆匆挎著包出去了：“同志們我先出去一趟，有個MCN機構(gòu)想看下咱們的配飾系列，我?guī)卓钸^去跟他們聊聊?！?/p>

聽到這消息，本來所有人都還懶洋洋地對著電腦屏幕，有氣無力回答了“好的”，可前腳剛飄過路廣志車開走的引擎聲，后腳便陷入了嘰嘰喳喳的狂歡：

“太好了！李子來一把啊，這次排位我把你拉上星耀！”柴力背對著閆悅這一排，兩手架著橫放的手機，用腳蹬完桌腿的后座力，把轉(zhuǎn)椅溜到了李子旁邊。

“你可別再吹了！我上次怎么掉到鉆石的，都賴你！”李子氣鼓鼓地抱怨，但動作卻很配合，尤其是巨大的游戲開啟聲響，把閆悅剛準備要圖的訴求噎了回去。

再看坐在右手邊的韋小潔，電腦頁面從AI做圖迅速切換到了嗶哩嗶哩上那些“5分鐘帶你看完XXX”的電影速食視頻。

閆悅覺得自己回到了多年前班主任一走，教室就開始炸鍋的學(xué)生時代。

“你們這是——”

“志哥說了，工作要勞逸結(jié)合，才會有更大的潛能！”

韋小潔理直氣壯的回應(yīng)讓閆悅徹底愣神，她這下終于明白了，原來熬大夜加班加點，兢兢業(yè)業(yè)付出全部心血的職場心態(tài)，并不是大城市唯一的生存法則。

閆悅本以為離開康納后來到一家小公司做過渡是為了養(yǎng)精蓄銳，讓自己舒服一陣，可沒想到看到別人貨真價實的躺平，她反倒最先開始不適應(yīng)。

是該說現(xiàn)在同齡人越活越明白深知只靠打工無法實現(xiàn)階級躍升，倒不如對自己放縱點別那么累，還是說無形中康納多年的洗腦已經(jīng)讓她變成別人眼中“奴性”深重的內(nèi)卷標桿。

“人人都這么懈怠，難怪這牌子好幾年也就發(fā)展成這樣的規(guī)模。”

閆悅偷偷在心里嘀咕，并沒敢出聲，但很快腦子里又有另一個小人蹦出來反駁自己：“是啊，你之前給康納勤勤懇懇那么久，現(xiàn)在不還是淪落到人往低處走的下坡路嗎？”回想起先前要大展宏圖的狼子野心，她不知道自己這算聰明還是傻。

閆悅嘆了口氣，糾結(jié)歸糾結(jié)，但還是自覺打開word開始構(gòu)思起這次宣傳稿的框架。

“你不會真的已經(jīng)開始想了吧？”閆悅被身旁突如其來的詢問嚇了一跳，她不知道塞著耳機正聚精會神看視頻的韋小潔，什么時候把注意力突然轉(zhuǎn)移到了自己身上：“志哥都出去了，今兒還不一定回來，要我說你明天給他都行，沒必要給自己太大壓力?！?/p>

閆悅有點不好意思，好像偷偷用功的好學(xué)生被抓了個現(xiàn)行：“這不是話都放出去了嘛？我剛來總要適當表現(xiàn)表現(xiàn)，才能平穩(wěn)度過試用期?！?/p>

“也是，我剛來那會確實也比現(xiàn)在勤奮點，不過待了沒半年我就徹底放羊了?！表f小潔說完給嘴里塞了一顆話梅，又順手遞給閆悅一顆：“等過段時間你就發(fā)現(xiàn)了，在這真不用那么拼，佛系佛系挺好的?！?/p>

閆悅接過話梅沒言語，不免有些慍怒：我堂堂一個大集團出來的資深時尚編輯，你一個小丫頭片子有什么資格教我做事？你摸魚還非拖我陪你一起擺爛？

與此同時她又在心里冷冷劃清界線：“我跟你們可不一樣！等過段時間有更好的工作找我，誰還稀得再陪你們耗費光陰？我生來是屬于大企業(yè)的……”

本來閆悅還想多囑咐一句，讓韋小潔看完視頻抓緊把聯(lián)名系列的服裝面料給自己講講，但看對方看得正在興頭上，也不好再打擾做討人嫌的上進精英。

她翻了個細微的白眼，默默在DOM工作群里打下一行字：“@百子灣Lisa，親愛的麻煩等你做完圖把聯(lián)名系列的具體資料傳我下哦，感謝~”這樣一來就算今天宣傳稿沒寫完，至少路廣志也能明白問題不在于自己，而是隊友犯懶拖了進度。

正在她準備按回車鍵發(fā)送時，對面的李子發(fā)話了：“稍等啊閆悅，我打完就把圖傳你。離結(jié)束很快了！”閆悅有些詫異，“巨石強森”看著憨實，沒想到竟然第一個看出了她略顯焦慮的情緒，閆悅笑了：“沒事兒不急，你還挺……”

“挺什么？”

“挺善解人意哈?！遍Z悅沒好意思把真話說出來，她其實想說你還挺會察言觀色。

“喲，對人家新同事的工作可關(guān)心呢?！辈窳Φ年庩柟謿怆m遲但到。

“你上一邊去！”

“怎么，我還說錯啦？以前公司來男孩的時候你不言語，來個女孩你可熱心了，是吧小潔？”

“哎呀別煩我，正看得津津有味呢！你一打岔我都忘了剛才劇情講哪了！”

見韋小潔不配合，柴力自覺無趣，回過頭開始擺弄電腦。

過一會兒便走到了閆悅跟前兒，突然換了副腔調(diào)，頗為正經(jīng)：“閆悅，你微信通過下我好友申請，我把之前我整理的一版聯(lián)名款講解發(fā)你，你可以參考下，也不用再讓小潔給你講了，該有的里面都有，配合上李子的圖改改就能用?！?/p>

“好的呀，謝謝！”

閆悅打開柴力發(fā)來的稿件，眼睛剛刷到第三行就忍不住噗嗤笑出聲。

這哪叫公關(guān)稿啊，這簡直一個初中生作文糾錯大全。

全是些光憑默念都能尷尬到腳趾摳出一座國貿(mào)三期的片兒湯話——什么“硬挺的廓形給整體穿搭看上去特別自由”“拼貼藝術(shù)融合古老元素的圖案驚艷十足與眾不同”……

強忍著笑意的閆悅順手把它轉(zhuǎn)發(fā)給了自己關(guān)系好的前同事小群里：“來來來，奇文共賞，我現(xiàn)在接了個國潮品牌的私活，你看我現(xiàn)在手底下帶的實習生寫得什么狗屁玩意兒！跟咱們當年真是沒法兒比！”

嗯，私活，實習生，閆悅竭盡全力讓前同事們不把這篇文章背后的水平同自己的現(xiàn)狀有所掛鉤。

怪不得寫了好幾版路廣志都沒通過，這種文字能力放在康納都是要被Ivy指著鼻子破口大罵的！正在閆悅還在細細“品鑒”時，柴力的下一條微信又閃了過來：“怎么樣？對你有幫助吧？”

閆悅懶得搭理。

“對了，你住哪??？要是順路的話下班可以一道走，廣志最近老在外面聊項目合作，我好給你講講咱們公司的品牌調(diào)性和發(fā)展歷程，也好方便你以后開展工作。”

閆悅實在沒好氣，冷冷回了句：“我住萬達公寓?！?/p>

“通州萬達？那正好，我現(xiàn)在住管莊?！?/p>

“大望路萬達?！?/p>

當然這也是閆悅的假話，她其實就住在離柴力不過兩站路的珠江綠洲，還真是一趟線。

但她仍舊選擇要在柴力面前維持不差錢的高冷定位，不僅是虛榮作祟，她更要讓這個輕浮的男孩知難而退，要個頭沒個頭要長相沒長相，除了穿衣風格尚可說得過去，哪來的自信敢撩我？

柴力終于不再回復(fù)了。

閆悅也開始迅速組稿的過程，對她而言，這簡直太小菜一碟：

先是把國外玩拼貼藝術(shù)的幾個大人物代表作品羅列幾幅，然后追本溯源，告訴大眾早在上世紀，畢加索便已經(jīng)把這種創(chuàng)作形式帶入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

再引出Brandon便是當今潮流界中玩拼貼藝術(shù)最為先鋒的翹楚之一，隨即進入DOM與Brandon的聯(lián)名系列介紹“面料主要由棉和聚酯纖維制成，在圖案吸睛的同時還兼?zhèn)溆蟹罎姙R，不起皺的機能性，真正做到穿搭場景的多維度延展”，并把柴力之前寫得那些水詞兒全部刪改，變?yōu)椤皥远ㄗ晕业倪x擇與態(tài)度，可以是一處紋身、可以是耳機里的音樂、也可以是一件能彰顯出全新氣場的服裝。正如此次聯(lián)名系列所帶給我們的意義，不僅是著裝上的視覺體現(xiàn)，更是因為穿上它代表一種價值傳遞，定義著‘我的能量與方向’當然，這也是水詞兒，但起碼在表述上更高級一點，最后用兩句自己編出來的口號收尾：NEWWAY，NEWVIBE——新的方式，新的磁場”方顯氣勢磅礴。

至于標題，閆悅更是別出心裁：《拒絕雷同，用戲謔精神戳中你的衣櫥》。

看了眼電腦屏幕右下方的時鐘，才16:40，都沒用倆小時。

閆悅心滿意足把文章預(yù)覽發(fā)給了路廣志，開始打開網(wǎng)頁玩起了最不符合她人設(shè)的美眉換裝小游戲。

“你可真夠少女心的，居然還玩這種小朋友游戲！”才刷完不知道第幾個短視頻的韋小潔又湊過來了。

“活兒都干完了就放松放松唄，也算融入下大家的氛圍。再說了，這可不幼稚，以前我在康納給女明星設(shè)計封面造型，還經(jīng)常用它來找靈感呢——”沒等閆悅說完，韋小潔突然尖叫起來：“我靠！這么快你就已經(jīng)寫完啦？”

這一大嗓門吼出去，自然把柴力和李子也嚇著了。

“強！不愧是時尚雜志出來的大編輯！”和韋小潔一樣，李子滿眼都是崇拜，他豎起大拇指一直不放下。倒是柴力強壓著驚訝回頭：“挺快啊，那你發(fā)給廣志了么？他咋說？”

“發(fā)了，還沒回復(fù)，估計還在外面談事兒，我覺得這版應(yīng)該能過?！遍Z悅的語氣溢滿自信和好勝，她有點納悶怎么別人都管老板叫志哥，就你偏要叫廣志，你是他親戚?。?/p>

“可是我還沒給你講這次服裝面料的具體內(nèi)容呢——”韋小潔突然自責了起來：“怪我怪我，實在不好意思，剛才看視頻太入迷，我都忘了讓你提醒我……”見韋小潔捶著腦袋這追悔莫及的樣子，閆悅明白她真不是成心給自己難堪，畢竟職場上歷練那么久，什么人是憋著壞的笑面虎，什么人是真傻乎乎的沒心機，還是能一眼就看出來，閆悅擺擺手示意沒關(guān)系。

“是啊，你一天到晚就知道玩，要等你配合，明年跨年晚會都要播了?！表f小潔沒心情接受李子的調(diào)侃，仍舊摩挲著閆悅的胳膊：“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下次我肯定不這樣了，有啥需要我?guī)兔Φ?，我最先緊著跟你溝通工作！”

閆悅正尷尬于該用怎樣得體的方式把韋小潔從自己肩膀處推開——她著實嫌惡跟不熟悉的人有任何肢體接觸，慌亂中，還停留在鼠標的右手不小心把微信界面又給蹦出來，是前同事小群的回復(fù)：“媽呀，你這私活都是什么人，寫得是反面教材吧！”

與此同時，她那條沒發(fā)送出去的@韋小潔給自己服裝面料的信息也還停留在對話列表里。

閆悅怕韋小潔瞄到，啪一聲趕緊合上電腦。

“沒事兒小潔，我剛才把我那版舊的宣傳稿發(fā)給閆悅了，里面不是也有面料的具體信息嘛？”正當柴力解釋著，路廣志推門回來了，邊低頭看手機，邊喜笑顏開地朝閆悅走來：“可以可以！特別不錯！寫得又快又好！”

閆悅笑笑不說話，只在心里傲嬌，就這點兒小case，都用不了我之前在康納的三成功力。

“我把閆悅寫的發(fā)咱們工作群里了，我真的建議你們都好好讀讀啊，看看啥才叫專業(yè)，有閆悅這樣的文字輸出水平，咱們DOM更上一層樓指日可待！”路廣志的夸贊就快要讓閆悅的牙花子都露出來了，她無心用余光觀察其他人的表情，端出朱門小姐的儀態(tài)：“志哥過獎，其實寫這么快，還要感謝大家的協(xié)助?！?/p>

“行！既然這樣那就明天跟商品鏈接一起發(fā)布吧，我先進去把咱們幾個社交平臺的賬號發(fā)你，順帶給你添上管理員權(quán)限！”路廣志又鉆進了自己的辦公室里。

韋小潔打開了路廣志發(fā)在公司群里的通稿，邊滑手機邊嘖嘖稱嘆：“我去，你寫得也太牛了！”

“這有什么的，之前跟文字打交道那么久，無非就是掌握套路的小技能而已?！睂Υ送哆f來的崇拜，閆悅向來不會自謙。

“那以后我和我男朋友結(jié)婚時候的誓詞你能幫我寫么！我可頭疼了！”

閆悅沒想到她能在一天之內(nèi)就從一個人身上感受到兩次無語。

沒多久便到了下班點兒，柴力和李子起身問道：“走啊，一起去地鐵站?！?/p>

“不用，我叫車了?！遍Z悅沒抬頭，與其同時回應(yīng)的，是韋小潔：“我今天開車。我媽終于換新車答應(yīng)把之前那輛給我了！”停頓了兩秒，韋小潔扭過頭：“你住哪兒，不如我送你吧？彌補下我今天的錯誤?！?/p>

“沒事兒，真不用，我還有點事兒沒處理完，等車這段功夫想再看看咱們品牌之前的設(shè)計多做了解?！遍Z悅見韋小潔想要將功補過卻不被領(lǐng)情的愧疚神色，于心不忍，沖她眨了眨眼：“想欣賞下你之前設(shè)計的大作嘛，好想著以后怎么更好地夸你。你就先送他倆坐地鐵唄！”

聽到閆悅這么說，韋小潔終于恢復(fù)成常規(guī)狀態(tài)：“我可不要，我的車只能坐我家朱吉陽一個男人！”

這時路廣志出來了，臨走前又拍了拍閆悅的肩：“加油啊，看好你！”

眼瞅著所有同事離去，閆悅松了口氣。

其實她并沒有加班，只是估摸著路廣志和韋小潔的車已經(jīng)開遠，柴力和李子也足夠時間上了地鐵后，悄悄又步行到地鐵站回家。

此后的DOM第一周，閆悅都挺著胸趾高氣昂。

她美滋滋覺得如果這公司所有任務(wù)都這么小兒科，那真的跟帶薪休假沒任何區(qū)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