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點眾小說APP
體驗流暢閱讀
第8章
白果樹是鄉(xiāng)里的叫法,其實就是銀杏樹。順著彎彎曲曲的土路往里走了一會兒,花蕊娘就瞧見了三棵已經(jīng)沉甸甸掛了果的銀杏,那樹干比成年人的腰肢還要粗些,應(yīng)該是有了點年頭。
小扇子一樣的樹葉后面隱著一截土胚院墻,院墻里面露出來的幾間屋頂上都蓋著青瓦,顏色還是鮮亮鮮亮的,和周圍的莊戶房子一比簡直就是鶴立雞群。這會兒銀杏樹下頭影影綽綽地站了好些人,看見花蕊娘一行出現(xiàn),就有人大聲喊了句什么,其中一人便轉(zhuǎn)身迎了過來。
來人正是花蕊娘的大伯花慶余,應(yīng)該是方才在村口有人瞧見了花蕊娘幾個,過來向他傳的信?;☉c余和花蕊娘的父親樣貌并不相像,花蕊娘的父親膚色白凈,身上有一副讀書人自然的儒雅氣質(zhì)?;☉c余卻生得有些木訥,再加上可能長期在地里做重活,脊背被壓得有點彎曲,一雙渾濁發(fā)黃的眼睛從來都是半瞇著,叫人瞧了很不舒服。
聽說花慶余原來也是讀過幾天書的,后頭自認(rèn)不是考功名的料,再加上家里頭實在供不起兩個讀書人,才轉(zhuǎn)頭踏實干起了農(nóng)活,所以待人識物還是要比別的莊稼人強(qiáng)上一點兒?;ㄈ锬餂_商姨娘遞了個眼神,向花慶余走了過去。
“大伯......”花蕊娘哽咽著喊了一聲,眼眶立時就紅了,花慶余“哎哎”地應(yīng)著,木訥的臉上似乎也有了些動容。花蕊娘趕緊回頭招呼花玉朗過來叩頭,自己也隨著拜倒下去,花云娘牽著花玉朗走上前來,沖著花慶余端端正正地磕了個頭。
“都起來都起來,哎,總算是到家了啊,都受苦了,受苦了。”花慶余一手一個將兩個小的拉了起來,語氣里卻夾著一絲慌亂?;ㄈ锬锿笛弁菑埡稚哪樕锨屏饲疲睬撇怀鰜硎裁炊四?。
商姨娘緩緩地走上前來,沖著花慶余福了下去,口中低低地喚道:“他大伯......”
“哎,那個弟......都受苦了,沒啥,趕緊的,咱們回去。”花慶余嘩啦啦地搓了一下手,走到車夫跟前向他指著路。商姨娘是妾,按理說論不得正經(jīng)親戚,花慶余好歹要比別的莊戶人懂理,所以那聲弟妹,到底是憋了回去。
那邊又跟過來倆人,花蕊娘仔細(xì)一瞧,走在前頭的是自己的大堂哥花廣文,一旁的那個比他矮了半個頭,眉眼卻是差不多的,應(yīng)該就是二堂哥花廣武。平輩不用磕頭,所以花蕊娘只是沖著他二人輕輕一福。
“廣文哥,廣武哥?!?/p>
花廣文來縣城的次數(shù)多,和花蕊娘要熟一些,所以只是點了下頭?;◤V武卻沒怎么出過門,他在花蕊娘身上來回打量了幾眼,竟然嘿嘿嘿地笑了出來:“妹子真不愧是縣城來的,剛才那一下,十里八村的小媳婦都不會,嘿嘿,真好看?!?/p>
花蕊娘登時氣結(jié),花廣武怎么著也該是十五六歲的人了,說話竟然這么不過腦,講出這樣粗鄙的玩笑話,也不知他是有心還是無意。花廣文立刻皺了皺眉頭,側(cè)身向著花廣武低聲喝了一句:“別鬧,亂說什么渾話?!?/p>
身后的花玉朗蹬蹬蹬地跑上前來,怒氣沖沖地瞪向花廣武。花廣武似乎覺著被下了面子,立刻一梗脖子,不服氣地嚷嚷道:“我自家妹子,夸她兩句又咋啦......”
“好了好了,啥話進(jìn)家再說,走了,走了,”花慶余趕緊上來打了圓場,卻并沒有呵斥花廣武,花云娘在旁看了,扭過頭輕輕哼了一聲。
花蕊娘向著花云娘輕搖了下頭,從板車上取下置辦的東西,跟在花慶余后頭向他家的宅子走去?;业恼釉谝惶幇律希遘囍荒茏叩桨坠麡涓浇?,站在樹下的其他人應(yīng)該是花慶余請來幫忙的,見狀都圍上前來,搭手將棺材搬進(jìn)了院子。
這些人都是做慣了力氣活的,三下兩下就把兩具沉甸甸的杉木棺抬進(jìn)了堂屋?;ㄈ锬镄睦锷晕⑺闪丝跉?,不管大伯一家先前有沒有聽到消息,起碼眼下看來,他們并沒有像旁人那樣避之不及,肯讓棺木進(jìn)門,說明他們心里,還是認(rèn)這個弟弟。
花慶余張羅著安放好了棺木,又領(lǐng)著花蕊娘姐弟認(rèn)了前來幫忙的那幾個人。花蕊娘姐弟幾個挨著叫了人道過謝,那些人紛紛擺手說不用,都退出堂屋站到院子里去了。
花蕊娘抬頭環(huán)視了一周,花慶余家的院落修得寬敞,從堂屋延伸開去是兩排廂房,看著有四五間的樣子。土坎下面是推得平整的院壩,院壩再往下走,有一片籬笆圍著的菜園,菜園邊上搭了兩間土胚房,應(yīng)該是豬圈之類。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看見人都散進(jìn)了院子,花云娘輕聲罵了一句?;ㄈ锬锫劼暬仡^看了花云娘一眼,走過來到她身旁蹲下取出包好的白蠟燭,一邊向著花云娘低聲道:“別人不會說話你還不會想?這有什么好置氣的,咱們家不比從前了,你這脾氣還得收一收?!?/p>
花云娘不服氣地張了張嘴,卻看見花廣文拿著兩個大蘿卜墩子走了進(jìn)來,只好悻悻地住了口?;ㄈ锬镏逼鹕碜拥懒艘痪洌骸爸x謝廣文哥,”便接過蘿卜墩子插上白蠟燭,尋火折子點了端端正正地放到棺木前面。
“謝什么,都是自家人,”花廣文不自在的擺了一下手,轉(zhuǎn)身想往外走又躊躇了一下,回過身來向花蕊娘輕聲詢問道:“二叔這件事,是已經(jīng)鐵板上定了案了?”
“京城下來的巡查史大人親自定的案......”花蕊娘面上僵硬了一下,澀澀地答道。
“不應(yīng)該啊,”花廣文嘆了口氣,思索著說道:“二叔做了這么多年的官,再說了,稅銀那可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你們家有多少進(jìn)項,那都是有處查的?!?/p>
花玉朗聽到這話眼睛明顯一亮,連忙巴巴地附了過來,小腦袋用力的點著:“我爹爹是好人。”
“我也這么想來著,這案子定得草率,咱們家也直接給抄了,怕是沒那么簡單?!被ㄈ锬餂]敢將話說得太白,這兩日她一直在琢磨,父親為官多年一直沒有爬上去,早就淡了許多心思。也常常教育她和花玉朗做人要懂得知足,怎么突然間就私吞了稅銀。
可惜眼下這樣的境況,自己姐弟和商姨娘都是婦孺,想要打聽詳情也沒處去。還有一點花蕊娘不敢想,萬一父親眼見升官無望,變了心思想趁著還在任上替自己和家人留條后路......花蕊娘只覺得心頭好像堵了一團(tuán)棉花,塞得人喘不過氣來。
“先別想這么多了,去拾掇拾掇吧,你們這兩天怕是也不容易。”花廣文趕緊止了話頭,轉(zhuǎn)身疼愛地摸了摸花玉朗的腦袋,口中勸道:“咱們也別泄氣,朗哥兒還得好生把書讀起來,將來得了功名,二叔在泉下有知,也算是欣慰了?!?/p>
花蕊娘若有所思地望著花廣文的后背,又看了花玉朗一眼,眼神微微亮了起來。
這些年花家的日子好過了不少,花慶余自己讀書不成,卻沒忘了將兩個兒子送進(jìn)學(xué)堂?;◤V文到縣城的時候,花蕊娘的父親只要得了空,都要考較考較他的學(xué)問,偶爾也夸上那么一兩句。如今瞧自己這個大堂哥,說話做事有條不紊,又沒有半點讀書人的迂腐。想到這兒花蕊娘微微地?fù)u了一下頭,同父同母的兄弟,花廣武差了可不是一星半點。
“廣文哥,怎么沒見著大伯娘?”花蕊娘跟在花廣文后頭走出堂屋,順嘴問了一句。
“老何叔說你們進(jìn)了村,我爹就叫我娘做飯去了,說你們這一路上怕是沒吃好也沒睡好。”花廣文臉上突然現(xiàn)了一絲尷尬,回身看了花蕊娘一眼,見花蕊娘直直地盯著他,連忙又將臉扭開。
“蕊娘來啦,喲,朗哥兒都串這么高了,我這才多長一段沒進(jìn)城,瞧這胳膊腿生得多肉實。”
一個膀大腰圓的村婦從院壩左邊的屋子鉆了出來,朝著花蕊娘這邊大聲咧咧地說道?;ㄈ锬锛?xì)眼一看,正是自家大伯娘秦氏,瞧她那寒暄的架勢,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這家只是來了走親戚的人。
花蕊娘使勁壓下心頭的不喜,走上前去沖著秦氏彎腰見了個禮。秦氏眼睛一瞇,咧開滿嘴的黃牙笑道:“還是咱家蕊娘懂事,你們家不是給抄了?這是咋回來的?你爹你娘停好啦?”
秦氏這話問得陰陽怪氣,花蕊娘只覺得一口氣嗆到喉嚨口?;ㄓ窭屎突ㄔ颇锬昙o(jì)雖小,也知道秦氏這話說得不好聽,立刻跑上來緊緊挨著花蕊娘,花云娘更是捏緊了拳頭,若不是花蕊娘一把將她拉住,就要立刻沖上去發(fā)氣。
便是商姨娘也有些經(jīng)受不住,她腳下晃了晃,向著秦氏顫聲道:“當(dāng)了朗哥兒的玉牌,湊的......”
“停放妥當(dāng)了,多謝大伯娘關(guān)心,大伯娘這話外道了,什么你家我家的,這不都姓花么?”花蕊娘上前一步攔住了商姨娘的話頭,抬眼直視著秦氏:“瞧大伯娘一臉的笑,是有什么喜慶事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