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頌這幾天把京周城里秦家名下的鋪?zhàn)佣甲吡艘槐?，那日發(fā)生的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客人之間起了些口角，勸阻之后也就散去了，在店里其實(shí)是不足為奇的。之后又是一片太平，萌生于暗處的陰謀感像幻覺一樣消失不見。

“小姐，昭王府送來的吃食?！?/p>

“放下吧?！弊陨洗我娒嬉詠?，秦頌對來自昭王府的食盒就沒有太大的抵觸情緒了。食盒里每日都會躺著一封周天熠的親筆信，大多是在給秦頌說明他那邊的調(diào)查情況。在秦氏鋪?zhàn)酉卖[事的多為世家子弟，追查起來周天熠的身份比較方便，能為秦頌省去不少麻煩。

秦頌一邊吃一邊看，看完信后，她認(rèn)真銷毀，不留痕跡。她既承了這份恩惠，自然絕不會給昭王惹麻煩。

“小姐，時辰差不多了。”

“月笙月落，替我梳妝吧?！鼻仨炆陨哉砹俗腊干系臅艌D紙，起身摸了塊周天熠送來的福餅，向后院的寢房走去。昌平公主的小宴正是今日，秦頌雖然收了請?zhí)伤驼執(zhí)麃淼耐蹙ヒ矝]說明這是什么性質(zhì)的宴會，以防萬一，她就在家里先把自己填了個半飽。

無論是出于商人的自覺，還是對公主周天瑟的尊重，秦頌早早就到了公主府。

“民女......”

被公主府的侍女引向了后花園，見著周天瑟后，她剛想行禮就被攔了下來，“皇嫂不必多禮。”周天瑟親自迎了上來，拉著她的手就往屋里帶，“君庭已經(jīng)來了。”

每次被周天瑟這么稱呼，秦頌的心里都是一陣緊張，這是僭越，也不知是不是那日宮宴她誤會了什么，至于這份緊張是否有其他原因，秦頌未去深究過。望著昌平公主神采奕奕的模樣，她不好直接出言糾正，心想著今天必尋個機(jī)會好好說明。

偏廳里除了王君庭，還坐著另外一位嫻靜的粉衣女子，秦頌有意無意向她看了幾眼，笑不露齒，矜持有度，怎么看都是真正的大家閨秀。經(jīng)過王君庭的簡單介紹，她算是知道了，那位是戶部楊侍郎家的女兒楊玉微，與她們關(guān)系很好。

秦頌在外本就是善于結(jié)交的人，加之岳樂兒一到就湊了過來，很快偏廳里就傳出各種笑聲。這五人里身份最特殊的當(dāng)屬秦頌，她在外行商的經(jīng)歷，是大多數(shù)世家小姐不可望，更不可及的。因而幾人對秦頌說起的一段段故事都聽得投入和仔細(xì)。

“那后來呢？后來那人怎么樣了？”周天瑟迫不及待地追問。

“我讓人晚上給他套了個麻袋，狠狠打了一頓丟進(jìn)了豬圈?！?/p>

“哈哈哈，皇嫂你這法子......”周天瑟雖然心性直，終究還是個嬌生慣養(yǎng)的小公主，對民間的小事情充滿了好奇。

“以損治損，公主殿下，民女只不過是給那人一個教訓(xùn)罷了。”秦頌回笑，不覺得自己鉆律例空子的行為有錯，填補(bǔ)律例空白是朝廷的責(zé)任，與她無關(guān)。

近宴會開始的時辰，賓客已陸陸續(xù)續(xù)在正廳等候，秦頌以教訓(xùn)惡徒為終，結(jié)束了話題。

“要我說，那人就是自找的。哎，皇嫂，你這稱呼太生疏了，你比我長一歲，就叫我天瑟吧？”周天瑟終于發(fā)現(xiàn)她總覺得秦頌說話別扭的原因，每一次都是自稱“民女”，又稱她“公主”，實(shí)在讓她心里起疙瘩。

對周天瑟直呼其名雖也是僭越，但比那“九皇嫂”的程度輕多了，秦頌覺得糾正周天瑟稱呼的機(jī)會來了，連忙回道：“既然是公主殿下的要求，秦頌恭敬不如從命，只是......”她湊近周天瑟耳邊，低低又說了幾句。

周天瑟一愣，隨即喜笑顏開，說道：“好呀，那么我暫且叫你秦姐姐吧？”

一點(diǎn)就通，秦頌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喚了聲：“天瑟。”剛才，周天瑟拿“皇嫂”稱她的時候，她分明看到了一直沒多說話的楊玉微愣怔失神的表情，她不是喜歡探究其他人私下關(guān)系的人，只是心情微妙地有點(diǎn)復(fù)雜。

幾人整整衣襟跟在周天瑟身后結(jié)伴向后花園走去，王君庭自然是抓著秦頌問方才她在周天瑟耳邊低語了什么，居然能讓她一下子改口。秦頌高深一笑，只輕輕呵了句，“緩兵之計(jì)。”隨后就轉(zhuǎn)頭正視前方了。

“你竟然......”王君庭驚訝，但也轉(zhuǎn)頭看著前方，不再多言了。這事兒她若是偷偷去說給周天熠聽，是不是......能討到點(diǎn)什么好處？

周天瑟辦這小宴會的出發(fā)點(diǎn)很簡單，其一是為秦頌穿針引線，令她能夠在京周上層有一席之地，當(dāng)然，這一點(diǎn)不足為外人道。其二，伊大廚過段時間就回鄉(xiāng)了，在坐的幾乎都對他的廚藝贊不絕口，因此今日請來伊大廚滿足一下口舌和胃。其三，姐妹們許久未聯(lián)絡(luò)，小聚說說話。

秦頌走在幾人的最后面，加之她今日穿著沒有存在感的芊色衣裝，起初沒有太引人注意。而當(dāng)她與王君庭分別坐在周天瑟的左右方時，不少賓客面露驚色，尤其是齊亦茹和齊彩馨姐妹。

諸華大地歷來以左為長，昌平公主的安排豈不是承認(rèn)了秦頌的身份高于王君庭，這不合禮數(shù)，可也沒見王家小姐有意見，莫不是這其中......

眾人不由得想起前些日子流水宮宴上種種，向秦頌投去的目光也迥異起來。

秦頌的視線在全場巡回了一圈后，默默記住了所有人的面孔，甚至從她們的裝扮上隱隱約約猜測著平日的喜好，除了齊氏姐妹，她對其他人還真是沒有什么特別的印象。不過既然天瑟給了她這樣的機(jī)會，她自是不會辜負(fù)她的好意。

所有人坐定后，侍女們適時把一盤盤吃食端上。

“這不是......”秦頌脫口而出又戛然而止，她對這盤盤碟碟里的部分吃食相當(dāng)熟悉，隨即偷偷瞄了眼王君庭的方向，而對方也正對著桌上的吃食若有所思，似是沒有注意到她的視線。

“嗯，昭王殿下每日送到你府上的吃食正是出自這位伊師傅之手?！被厣?，王君庭已經(jīng)從自我思緒里抽了出來，把聲音壓到只有她們?nèi)四軌蚵牭降某潭然氐馈?/p>

“哦？”周天瑟眼中閃過驚異，心中對秦頌方才在她耳邊說的話更是肯定了幾分，進(jìn)而俏皮地調(diào)笑道：“那我今日豈不是獻(xiàn)不了殷勤了？”

玩笑話在三個女子各異的笑容間化開了，周天瑟起身，介紹了今日宴請的原由，也表示這只是個小聚，不必拘禮，隨意即可。

王君庭今天的興致不錯，借了公主府的琴，應(yīng)這滿園春色彈了一曲《春弄》助興。

而周天瑟則在跟秦頌介紹來賓，以及個中的關(guān)系。例如這朱太師的孫女朱睿璉，已許給了大皇子周學(xué)禮，可這吏部尚書的女兒徐靈也對周學(xué)禮有意，因而朱、徐二人雖然表面看起來親厚，暗地里的關(guān)系其實(shí)非常惡劣。

至于齊氏姐妹......周天瑟對著秦頌擺出一臉“你也知道了”的表情，齊氏姐妹皆傾心周天熠，可她的九哥盡管總是一副溫和寬厚的模樣，實(shí)際上對齊氏姐妹的百般示好一直無動于衷，所以依照她在宮里多年的所見所聞看，接下來這姐妹倆必然會對半路出現(xiàn)的秦姐姐有所針對。

秦頌一愣，馬上聯(lián)想到幾天前秦氏鋪?zhàn)拥脑庥觯[起眼睛陷入一陣思考，那一切會不會就是齊氏姐妹策劃的呢？當(dāng)朝左相之家，若有位高權(quán)重的齊相相助，擠兌個秦家輕而易舉。想到這，秦頌對那兩人的警惕又高了幾分。

周天瑟以為秦頌的鎖眉是在擔(dān)憂，馬上說：“秦姐姐，有我和君庭在，她們才不敢拿你怎么樣呢！”

秦頌笑得無可奈何，順著周天瑟的話說道：“放心，倒是我想會一會她們?！比羰乔皫兹盏聂[事真是由她們策劃的，她定會把秦家的損失兩倍還予她們。

王君庭回來后，小宴上的氣氛已經(jīng)完全放開了，姑娘們?nèi)齼蓛蓢鷾愒谝粔K笑得開心，時不時也會跑到周天瑟跟前說說扯扯。

“哎呀，睿璉姐姐，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伴隨著瓷碗的碎裂聲，一個急切的道歉聲自一個偏僻的角落響起。

徐靈桌上剛端上來的紅豆湯被打翻了，一碗幾乎都翻在朱睿璉身上，而這朱家小姐今日恰好穿了一條白色的裙子，暗紅色的湯漬尤為顯眼。徐靈拿著帕子給她擦裙子，又讓湯漬的范圍擴(kuò)大了，這分明是故意的。

“沒、沒關(guān)系的，靈兒不用道歉。”朱睿璉咬著牙盡力柔聲說道，擺脫徐靈后，到周天瑟跟前行禮，向她借個客廂，暫時離席換套衣裳。

周天瑟點(diǎn)頭，即刻吩咐下去給睿璉帶路。

秦頌不動聲色望著朱睿璉走遠(yuǎn)，稍稍瞥了眼徐靈，對著身邊兩人冷聲道：“若是我，許是會往手上潑?！?/p>

“為何？”周天瑟不解，往衣服上潑自然是讓對方出丑，往手上潑洗洗不就沒了嗎？

“天瑟，這可是滾燙的紅豆湯啊......”王君庭拎著勺子攪動著自己跟前的紅豆湯笑道，被這樣的湯水潑到手，即使不留燙傷的痕跡，幾日內(nèi)估計(jì)也不好受吧？

周天瑟了然，一拍腦袋說道：“如此倒是我多慮了，秦姐姐根本不用我擔(dān)心?！?/p>

秦頌不語，只是苦笑，這樣的伎倆，那些富得流油的商客更會玩，更會玩得無聲無息，如今她的手臂上還有一道淡淡的傷痕，正是當(dāng)年沾到了腐蝕性的藥物導(dǎo)致的，而今只能靠多抹些膏粉遮掩。

“公主殿下，大皇子、二皇子和三皇子在外廳求見?！?/p>

“請?！?/p>

這三位算是小宴的不速之客，走在最中間的俊秀男子提著一個大食盒，三人緩緩向周天瑟走來，注意到來人的姑娘們紛紛福身無聲向三人行禮。

“三位侄兒，今日怎么這般空閑？”周天瑟的目光由食盒移到大皇子周學(xué)禮，等待他的回答。

“回小姑，父皇聽說小姑今日辦了個吃食小宴，特遣我和二弟給小姑送些宮里御廚研制的新式小食，中途又碰到三弟，便順道帶他出來散散心?！敝軐W(xué)禮邊說邊把手中的大食盒交給身旁的侍女，讓其提到周天瑟面前。

“那記得回去替我謝謝二哥了。”周天瑟輕松回笑，一揮手，示意侍女將食盒中的吃食分到每個桌案上，注意到周遭不少目光已經(jīng)在自己三個侄兒身上流連，那徐靈更是已經(jīng)站到了離周學(xué)禮最近的方位，心下嘆了口氣，自古龍子龍孫都是寵兒啊。

擠擠眼睛向三人示意周圍如狼似虎，隨后就笑著下了逐客令，“現(xiàn)在正是上課的時候，你們莫要因?yàn)槲疫@小姑耽誤了課業(yè)！”

“是，我們這就回去?！敝軐W(xué)禮三人頓覺周遭不妙，乖順地又行了一禮，轉(zhuǎn)身干干脆脆地離去。

其他人或許沒有注意，但是三皇子周學(xué)正在轉(zhuǎn)身時朝著秦頌的方向多看了幾眼，目中滿是探尋。秦頌疑惑，心中暗暗記下了，提醒自己以后多注意這位小皇子。

待周學(xué)禮三人走遠(yuǎn)后，朱睿璉恰好回到席上。秦頌心中“咯噔”一下，方明白那徐靈給朱睿璉潑湯的用意，竟只是想阻止那兩人見面？

“秦姐姐，怎么了？”

“我......”秦頌一時語塞，反應(yīng)過來后，嘆道：“我只是覺得天家真是不易?！毙祆`、朱睿璉之間是大動作，其他貴女也有數(shù)不盡的小動作，有成功，有失敗的，這一切恐怕都是緣起流著皇室血統(tǒng)的那幾位，而坐在周天瑟身邊的她也看得真切。

“秦姐姐可別這么想，你看我不是長得好好的嗎？”周天瑟似乎過度猜測了秦頌的這番感嘆，急急忙忙解釋起來，又把她拉近，說道：“放心，我九哥也長得好好的，絕對沒有壞習(xí)慣?！?/p>

“撲哧！”秦頌霍然笑了出來，那周天熠到底給周天瑟吃了多少糖，她今日見縫插針就能把他提到她面前。王君庭在一旁也笑了出來，目光又落到面前精致的吃食上，心里想著周天熠究竟把伊師傅外借了幾天，或許她這幾天該多來公主府蹭蹭吃喝。

日西沉，小宴散去。周天瑟多留了親近的幾位說了會兒話，囑咐她們常來串門后，親自把她們送到了公主府門口。秦頌仍然走在后面，見前面幾人在石階上同時停下了腳步又同時往左前方看去，她也循著目光抬頭望了過去。

周天熠正叼著根細(xì)竹簽，抱著長劍閑適地倚在公主府門口的大槐樹上，夕陽為他鍍了一層淡淡的金輝，看起來倒是有股違和的莊重感。見幾人出來了，周天熠把長竹簽往旁邊隨意一丟，站直了身體，無頭無尾地說道：“我母妃想同你說說話，讓我前來接你進(jìn)宮?！?/p>

雖然沒有指名道姓，除了楊玉微外的其他三人都轉(zhuǎn)頭看向了秦頌。

“我？”落在最后的秦頌只能向前看，鬼使神差地問出了聲，隨即就后悔了，昭王何時指名是自己了？

“過來，走吧，我?guī)氵M(jìn)宮。”周天熠輕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日落的暖光襯得他此時的表情又溫和了幾分，他向秦頌的方向招了招手，示意她自己走過來。

周天瑟畢竟是周天熠的妹妹，馬上為哥哥出力，悄悄后退了一步輕輕推了一把秦頌，讓她站不穩(wěn)向前走幾步。

避無可避，秦頌無奈，只得當(dāng)著眾人的面硬著頭皮點(diǎn)了點(diǎn)頭，轉(zhuǎn)而向著另一頭在馬車邊等候的月笙吩咐道：“月笙......”

“你先回去吧，晚上我送你家小姐回府，定不會讓她出意外?！敝芴祆趽屵^話來，先對秦頌身邊的這個機(jī)靈丫鬟下了命令。

昭王殿下都下保證了，月笙只得領(lǐng)命獨(dú)自上了回秦府的馬車，而秦頌也只得繼續(xù)向周天熠的方向走去，身后幾道各有深意的目光存在感太強(qiáng)，扎得她有如背抵利刃頭頂沉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