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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黎靜珊扶著母親回到祠堂老屋,黎靜玦立刻跑了出來,看著黎夫人通紅的眼睛,先瑟縮了一下,小心拉著黎靜珊的衣角,問道:“姐姐,怎么樣,你們借到錢了嗎?”
他見黎靜珊搖頭,小嘴一癟,幾乎要哭了出來,“那......那怎么辦?明天那些人就要來了......”
黎靜珊急忙掩著黎靜玦的嘴,看了看旁邊的黎夫人,才道:“不是還有半天嗎,沒到最后時刻,總還有辦法的?!?/p>
她抬頭看了看天邊絢爛的晚霞,輕輕地道:“明天,總會有希望的?!?/p>
黎靜玦看著姐姐平靜的臉色,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三人吃了一頓沉悶無比又索然無味的晚飯,黎靜珊見母親精神不佳,又安慰了她幾句,就張羅一家人早早歇息了。
黎靜珊躺在床、上,卻久久不能入睡。她雖然在家人面前強裝鎮(zhèn)定,不過是因為她如今是這個家的主心骨,得撐著這個家。若是連她都露怯了,家里另外兩個人,只怕就要崩潰了。只是明天如何應(yīng)付那些人,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她只知道一點,那些高利貸既然跟二房曹氏有關(guān),今日他們沒借到錢的事只怕那些人已經(jīng)知曉,明日這個賬是無論如何賴不過去了。
黎靜珊心中焦躁,翻來覆去直到三更天也沒有睡意。她翻身坐起,正要下床去倒杯水喝,卻聽隔壁母親的房門響動。她怕母親若知道她這么晚也沒睡著,又要焦心,趕緊坐在床、上不動了。
屋外月光很亮,黎靜珊恰巧能透過窗口看到外面。她看著黎夫人慢慢地走了出去,正好奇母親要去哪里,卻見黎夫人回頭看了這邊一眼。
她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倏忽躺倒下來,不讓母親發(fā)現(xiàn)。心里升起個荒誕的念頭:莫非母親要半夜?jié)撎樱?/p>
這個念頭一起,黎靜珊后背即刻冒出一層冷汗。怎么會這樣......?
她呆了片刻,才否定這個想法。黎夫人雖然懦弱,卻心地善良,絕不會就這么拋下弱女幼子一走了之。
那么......她這么晚出去干什么?
黎靜珊忙又坐起,往窗外看去。就見黎夫人走到門外不遠(yuǎn)處的歪脖子樟樹下,把一條白綾搭上了樹干......
“娘!”黎靜珊驚叫了一聲,沖了出去!
黎靜珊沖到黎夫人身邊時,正堪堪阻止了她把自己的腦袋往繩圈里套。她把黎夫人半拖半抱拉了下來,兩人都跌倒在地。
這時她才長長喘出一口氣,滿心的焦慮突然化作濃濃的怒氣噴薄而出。
她騰地站起來,對黎夫人高聲道:“娘你怎么這么狠心!你這樣一死了之,眼前是干凈了,我跟小弟怎么辦?你要讓我們單獨去面對那些黑錢莊,讓那些惡人把咱們都拉去牙行賣了嗎?”
黎夫人也淚流滿面,泣不成聲,“娘也沒有法子啊,娘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她一把抱住黎靜珊,哭道:“不會的。我死了,那些人就不會再糾‘纏你們了......”
黎靜珊冷笑道:“您怎么這么天真。您不在了,他們一句話讓咱們母債子償,您說是我跟了那人伢子走呢,還是讓小弟去呢?就是我跟他們走了,小弟還這么小,他怎么活呢?”
黎夫人一聽,哭得身子發(fā)軟,把黎靜珊摟得更緊,“不會的,不會的......娘去、娘跟他們走!不會讓你們......”
黎靜珊心底一酸,眼淚也嘩嘩流了下來,靠在黎夫人懷里哭得不能自已,“娘......娘你不能、不能這么狠心!你不能丟下我和小弟啊——”
兩人就這樣抱頭痛哭,直到月亮西斜,黎靜珊哭得累了,才漸漸止住了淚。
她扶著母親慢慢走回屋里,又不放心地勸慰道:“娘,千萬別再做傻事了。只要人還在,就萬事都有希望?!?/p>
黎夫人看著長女平靜的面容,眼中光彩熠熠,讓人不由自主跟著鎮(zhèn)定下來,她微微點了點頭,把手指豎在唇邊,“輕點聲,別吵醒了小弟?!?/p>
黎靜珊一聽,終于放下心來。母親已經(jīng)懂得顧及考慮旁人,就不會再尋死了。
她躺回床、上,看著窗外滿地銀白色的月光,心里也漸漸亮堂起來。黎家絕情至此,是完全厭棄了他們這一支。今后的生活,也只能靠自己一點一滴地掙出來。既是如此,她除了這個姓氏,也不再與黎家有任何瓜葛!
有了這樣的決斷,心里放松下來,她一頭扎進(jìn)夢鄉(xiāng),一覺睡到了天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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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黎靜珊把母親和小弟安頓在里屋,自己收拾干凈齊整地坐在正屋里等人。
待到那日的刀疤臉和瘦高個再次尋上門來,她施施然站起迎了出來,“兩位大哥,我們母子的家境你們必定也清楚了,這屋子不屬于我們,屋里的東西就是搬空了,也值不得二百兩銀子。這錢,我們實在是還不起。”
瘦高個冷笑道:“沒錢?沒錢咱們就要人!?!?/p>
黎靜珊平靜道:“自然不會再讓兩位大哥白跑一趟。那契約是我娘簽的,母債子還,分所應(yīng)當(dāng)。我愿代我母親,跟你們走?!?/p>
瘦高個和刀疤臉沒想到這么順利,驚訝地對視一眼,還沒開口,旁邊里屋的門簾被一把掀開,黎夫人沖了出來,抱著黎靜珊就哭,“不能......不能讓你去,為娘跟他們走,你留下......”
黎靜玦也抱著姐姐的腰哭喊:“姐姐不走?!?/p>
黎靜珊倒是平靜,她一手?jǐn)堉粋€,緩緩道,“娘,小弟還小,需要您的照顧。再說,只要您還在,我們就還有家啊......”
說到這里,眼眶也紅了,忙轉(zhuǎn)過臉去抹了抹眼睛,“您跟小弟好好的,我只要還在這城里,就能有家可回,有個倚靠的地方。若是您都不在了,咱們這個家......就散了。您,真的忍心嗎?”
黎夫人一聽,哭得更厲害,連話也說不出來。
黎靜珊又抹了把眼淚,低頭對著小弟扯出一個笑容,“你在家要乖乖聽娘的話,若是讓我知道你淘氣惹娘傷心,我定不饒你?!?/p>
黎靜玦哭得滿臉鼻涕眼淚,卻是堅定地點點頭,“姐姐,我一定快點長大......到時候就不讓你受苦了?!?/p>
那兩個來催債的看得心里膩歪,大聲催促道,“好了沒有,好了就快走吧!”
黎靜珊去打水重新凈了臉面,跪在黎夫人面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才起身跟著那二人走了。她走出很遠(yuǎn),回頭還看到母親拉著小弟站在老屋前,明亮的太陽照在他們身上,拉出長長的伶仃的影子。
這個畫面像刻進(jìn)了心里,讓她久久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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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靜珊跟在那兩人身后走了一段,開口問道:“兩位大哥,咱們這是要去哪里?”
那刀疤臉回頭看了她一眼,道:“正好今天牙行開市,我們直接把你送去那里交給人伢子,倒是省了官印注冊這些麻煩事了?!?/p>
富貴人家需要奴仆幫傭,窮苦人家需要賣兒鬻女討生活,因此人員買賣這事屢禁不絕。到了本朝,朝廷干脆開了牙行進(jìn)行專門交易,而干這行的人就被稱為人伢子。只是這人口買賣是朝廷管控的,所有進(jìn)入牙行交易的人員都必須進(jìn)行注冊登記,有了官印蓋章的文書才能合法買賣。
后來為了簡化程序,每五日官府會公開辦公,專門辦理買賣的相關(guān)手續(xù)事宜,因此也被稱為牙行開市。而這一天來進(jìn)行交易的人也會比往日多。
黎靜珊早知道自己要像牛羊牲畜一般,在市場上待價而沽。也不驚奇,只平靜問道:“通常有哪些主顧來買人呢?”
“什么樣的都有,有錢人家來買奴仆的、一般人家來買媳婦的,還有,”那個瘦高個也打量了黎靜珊一眼,臉上露出猥瑣的笑意,“像你這樣長得白凈漂亮,又是大戶出身的,多半會被青、樓鴇母選回去調(diào)、教?!?/p>
黎靜珊眼睛一暗,垂下睫毛,微微低下了頭。
刀疤臉看了瘦高個一眼,低聲喝道:“老四,別亂打主意!”
瘦高個哼笑了一聲,不再言語。黎靜珊隱在衣袖里的手悄悄握緊成拳。
黎靜珊走過一個水洼時,突然腳下一歪,摔倒下來,身上臉上立刻沾滿污水,似乎還把腳給扭傷了。瘦高個罵罵咧咧地過來,一把扯起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轉(zhuǎn)身問道:“老大,你看這個......”
意思是,這么邋遢,賣不出好價錢。
刀疤臉冷冷看了黎靜珊一眼,道:“直接走吧,人都要賣了難道你還送她一套衣裳不成?!?/p>
瘦高個一想也是,也不在理她,只催促她快點走。
黎靜珊胡亂在臉上抹了兩把,臉上臟得一塌糊涂,又裝作扭到了腳,一瘸一拐地默默跟在后面。
到了地方,才知道這牙行竟然挺熱鬧。不斷有人來看人問價,期間也有打扮得濃妝艷抹的鴇母過來相人,看黎靜珊雖然臉上邋遢,但身形纖細(xì)高挑,有意把她挑回去。但看到她走路一瘸一拐,都連道可惜。雖然那人牙子一再保證她只是扭了腳,那些人最終還是搖頭放過她。
每當(dāng)這時,黎靜珊心里都暗松一口氣。
這樣一直待到中午,市場里的人少了許多,買賣成交的也都散去,只余那些被挑剩下的,還在日頭里蔫蔫地曬著。人伢子也不再盯著他們,走到一邊躲蔭去了。黎靜珊不斷擦著臉上的汗,倒把那些污漬擦去不少,又露出了白皙的膚色。
旁邊有個不過七八歲的孩童,熬到此時已又累又餓又渴,忍不住低低哭泣起來。
黎靜珊看著那跟黎靜玦相仿的年齡和身板,心底一軟,蹲下來輕聲哄起他來。她撿過地上一個長的茅草,手指翻飛,不一會兒,就用那草桿編出一只活靈,活現(xiàn)的蚱蜢,遞到那孩子面前。
那孩子接過,終于破涕為笑。黎靜珊自己都覺得新鮮,這樣的手藝,她以前是不會的,應(yīng)該是原主自帶的吧,還有那顆柔,軟的心。
眼前突然籠上一片陰影,黎靜珊抬頭,就看到面前站了一個上了年紀(jì)的管家模樣的人。
——又有人上門相看了,那剛才那一幕,都被他看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