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昨夜起，他就總覺得有什么事不對，令他一顆心高高懸掛，七上八下地晃動。

自看到那瓶藥起，裴照臨便覺得那顆高高掛起的心，便落到了實處。

他說不出自己為什么此刻，會拿著那瓶藥罐，心會在狂跳。

......他莫不是病了？

“崔姑娘可還在府中？”

伏鯉愣了一下，想起剛才和螢蘭聊的天，搖了搖頭。

“府外來了個婦人，說是找崔姑娘的。此刻即便姑娘在府中，應(yīng)當(dāng)也在忙?！?/p>

“公子若要找崔姑娘，不若再等一等。”

裴照臨將藥罐放入袖中，眼神微凝，眉頭輕壓：“婦人？”

前些日子他查過崔錦棠，她一個孤女，能和她扯上關(guān)系的婦人，只有一個崔春娘。

可崔春娘，是個賭徒。

——

崔春娘撲通一聲跪在青磚地上，雙膝撞得生響，卻像早慣了疼，連眉頭都不皺。

一身褪了色的絳紅比甲，袖口磨得起了毛邊，像賭坊里被擲過千萬次的骰子，邊邊角角都是殘破。

發(fā)髻散亂，釵環(huán)早進(jìn)了當(dāng)鋪，只剩一根烏木簪子歪歪地別住幾縷枯發(fā)，碎發(fā)垂在蠟黃的頰邊，一雙眼熬得血紅。

她抬頭望崔錦棠，嘴角先堆出討好的笑：“好姑娘，你就念在你那早逝的表弟面上收留下我吧！我便只有死路一條?！?/p>

聲音嘶啞，像摻了沙子，沙啞難聽。

說罷，崔春娘竟俯身去抱崔錦棠的腿，指縫里嵌著長年擲骰子留下的黑垢，在崔錦棠的衣裙上留下一道道黑印子。

“家里還有阿尋那個丫頭等著喝米湯呢！可憐一女娃娃，餓得都快成皮包骨頭了......姑娘忍心？”

她眼淚來得極快，撲簌簌滾在崔錦棠的裙邊上。

哭聲高一聲低一聲，帶著唱戲似的腔調(diào)，既像號喪，又像逼債。

從始至終，崔錦棠對崔春娘并不呵斥，也不退避，只將下頜微抬，從眼神中泄露出那一點厭色。

當(dāng)聽到阿尋的名字，她笑了聲。

崔春娘一邊哭，一邊仔細(xì)看著她的表情。

“你不是說，阿尋已被你賣去了青樓，做妓子了嗎？”

崔春娘用袖子擦了擦淚，想裝得深情些，可眼中的精算甚是顯眼：“阿尋怎么說也是我十月懷胎生下來的，我怎會忍心真將她買去青樓？”

“姑娘你便行行好，給我們娘女倆一口飯吃吧！”

說完，崔春娘又重重叩首，額頭撞得咚咚響。

三下之后，青磚上已見了血。

崔春娘嚎得聲音極大，裴府的門口已漸漸聚集起了不少看熱鬧的百姓。

三三兩兩圍在一起，朝裴府里頭指指點點。

崔春娘聽著，眼里有著得意一閃而過。

她仿佛不覺得疼，只拿那帶血的額就要去蹭崔錦棠的鞋尖——

“好姑娘，就當(dāng)姑姑求你了！”

那雙繡花鞋忽地朝旁邊走了一步。

崔錦棠的臉上掛著讓人挑不出錯來的笑，將崔春娘好好扶起。

“這說的是什么話？你我姑侄，我自然是要好好幫襯你的，更別提是為了阿尋了?！?/p>

她的聲音低緩，字音拖長。

聽到阿尋的名字，崔春娘的表情閃過一絲不自然，但很快便恢復(fù)如常。

要不是她當(dāng)初把那發(fā)著燒的死丫頭賣入青樓，不然早就跟著她餓死了！

那死丫頭長得不錯，或許現(xiàn)在都成了什么大戶人家的外室也說不準(zhǔn)呢？

崔錦棠將荷包取出，那鼓囊的模樣瞬間吸引絕大多數(shù)的視線。

她將整個荷包都遞給了崔春娘：“今日匆忙，只有這些銀子了。”

崔春娘謹(jǐn)記今日來的目的，忍著心痛，將荷包遞還了回去。

“好姑娘，咱們是一家人。姑姑是真不想與你再分別了??！”

將崔春娘那滿臉的不甘盡收眼底，崔錦棠緩緩直起身子，露出恍然的神情：“這樣啊......”

忽地，她將鼓囊的荷包打開，朝著人群中一撒。

頓時響起一陣陣的驚呼聲，如利刃般，狠狠刺向崔春娘！

“今日與姑姑重逢，是好日子。姑姑既然不要，便分給各位吧。”

“你！”崔春娘氣急，但又只能硬生生忍下。

搶到一錠銀子的婦人，沖著崔錦棠直行禮：“多謝姑娘！姑娘當(dāng)真是大大的好人??！還祝姑娘能與家人和和滿滿！”

有一就有二，聽著那一句句祝福的話，還有那一錠錠銀子，崔春娘都快暈過去了！

崔錦棠笑逐顏開，一一和氣的應(yīng)下。

聽得差不多了，這才喚了聲：“竹二，待姑姑回院子好好休息?！?/p>

竹二是知道阿尋被他們姑娘救下，特意養(yǎng)在金玉坊的，對崔春娘沒什么好臉色。

崔春娘氣急，大吼：“我可是你們姑娘的姑姑！什么態(tài)度啊你！”

竹二皮笑肉不笑地冷呵一聲。

有這樣的姑姑，是他們姑娘倒了八輩子的血霉！

——

“錦姐姐你快幫我想想，祖母壽辰，我該送什么禮??？”

裴老夫人壽辰將近，裴盈焦慮了好幾日，眼底下竟黑了一圈。

她趴在青玉臺前，長吁短嘆。

崔錦棠張了張嘴：“我......”

下一秒，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崔春娘，笑容諂媚地便擠了上來。

“要我說呀，那當(dāng)然是送天然紅珊瑚??！寓意又好，說出去可以是鴻運(yùn)當(dāng)頭、福壽雙全！最重要是貴，看起來就讓人覺得體面！”

崔春娘其實早已四十有五，今日卻偏要穿一身桃紅折枝杏花褙子，袖口勒得緊緊的，生生把腰間的肉擠出兩圈半。

她扶著門框，屁股一扭，一屁股就坐到裴盈對面的繡墩上。

繡墩“咯吱”一聲，險些散了架。

崔春娘掰著手指頭就在說。

反倒是裴盈被她那張被脂粉敷得雪白的臉，給嚇得面色煞白。

大叫一聲便往崔錦棠的身后躲去，怒極：“你誰呀！沒規(guī)沒矩的就往里闖！”

崔春娘卻渾不在意，伸手撫了撫鬢角，想學(xué)著大戶人家的夫人端莊，卻顯得十分滑稽。

“哎呀這事兒鬧的。裴姑娘，我是錦棠這孩子的親姑姑！”

說著就要去打崔錦棠，嗔怪道：“你這孩子也不知道幫姑姑介紹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