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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天光從臟乎乎的車窗照進來,綠皮火車哐當(dāng)一聲,總算停在了浙江嘉興站。孫曉雅從座位底下爬出來,渾身疼得像被機器碾過一樣。她跟著人群,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下火車,一股又濕又熱的空氣立馬糊在臉上,帶著一股河水的腥氣,跟東北又干又冷的風(fēng)完全不一樣,悶得人喘不上氣。
站臺上擠滿了人,都拎著大編織袋,說什么話的都有。一個穿著舊工裝的老頭蹲在墻根啃饅頭,忽然冒出一句東北話:“這南方咋跟蒸包子似的?俺這棉襖算白拿了!”曉雅心里一緊,下意識地摸了摸縫在內(nèi)衣里的那五百塊錢,這是趙志剛用手表換來的,現(xiàn)在覺得燙手。她趁沒人注意,偷偷轉(zhuǎn)身面朝墻,用身子擋著,哆嗦著從內(nèi)衣里掏出那卷錢,用手指蘸了下口水,一張一張仔細數(shù)??谒獫窳隋X邊,手指頭上留下墨水的味兒。這動作讓她想起在沈陽工廠領(lǐng)工資的時候,每回都得數(shù)兩遍,怕少一分。
出站就像打架。人推著人往前擠,到處是招工的喊聲:
“電子廠招人!管吃管?。 ?/p>
“服裝廠要熟手!錢多!”
“來我這兒!當(dāng)天就能干!”
幾個穿皮夾克的男人粗魯?shù)乩鴦傁萝嚨臇|北人,有個禿頭差點把曉雅拽過去。
“大姐,找活兒不?一個月一千!”
曉雅使勁甩開他的手:“我有地方了!”
那人立馬翻臉:“給臉不要臉!”
這時,火車上同車廂的一個女人湊過來小聲說:“閨女,快走。這兒騙子比咱家那頭的火車站還多?!睍匝乓宦?,趕緊走了。
她在火車站東邊找到長途汽車站。賣票窗口前擠成一團,她排了半個鐘頭隊,才用帶著東北味的普通話說:“買到濮院?!?/p>
賣票的頭都不抬:“二十八塊五。”
曉雅心疼地掏錢,想起趙志剛在沈陽一個月才掙四百多,這一張票就頂他干兩天半。她又躲到角落,蘸著口水仔細數(shù)了數(shù)剩下的錢,口水把票子都抿軟了,每張錢上都留著她著急的印子。
開往濮院的大巴破得嚇人,車身子銹跡斑斑,開起來咣當(dāng)咣當(dāng)響,感覺隨時要散架。
曉雅找了個靠窗的位子坐下,發(fā)現(xiàn)車上大半都是東北人。一個滿口黃牙的大哥正噴著唾沫星子說:
“我哈爾濱的!原先在軸承廠干車工!廠子黃了,我在家呆了兩年來。媳婦跟人跑了,老娘氣病了。聽說這兒毛衣廠多,我就揣著最后三百塊錢來了...”
旁邊一個胖女人接話:“我沈陽的,原先在紡織廠。廠子改制,把我們這些老工人都打發(fā)回家了。我男人肺不好,干不了重活,孩子才上初中...”
曉雅靜靜聽著,心里越來越沉。她本來以為就自己膽大跑南方來,沒想到一車都是東北下崗的工人。她下意識地又想去摸胸口數(shù)錢,但硬是忍住了。
忽然,黃牙大哥壓低聲音:“你們知道不?濮院那地方看著活兒多,其實坑更多。有些黑心中介專騙咱東北人,收完介紹費人就沒了。還有的廠子讓你先交押金,干兩天就找茬把你轟走...”
胖女人點頭:“我老鄉(xiāng)上周來的,說有個東北老娘們開的廠子還行,起碼不坑老鄉(xiāng)?!?/p>
曉雅忍不住問:“大姐,你知道那廠子叫啥名嗎?”
胖女人看她一眼:“閨女,你也是一個人來的?好像叫‘阿嬌毛衣廠’,在哪兒我可就不知道?!?/p>
車窗外,南方的景致嗖嗖往后跑。曉雅看著那些白墻黑瓦的房子,看著路邊綠油油的稻田,看著騎摩托的人穿得那么薄,忽然覺得離家真遠。她偷偷低下頭,飛快地舔了下食指,隔著衣服摸了摸那疊錢的厚度,這個動作讓她心里稍微踏實點。
大巴在濮院車站停穩(wěn)后,曉雅看傻了。
車站外人山人海,摩托車喇叭聲、招工喊聲、賣東西的叫喚聲混成一片。最讓她看花眼的是滿大街的毛衣招牌,“精紡毛衣”“外貿(mào)針織”“羊絨大衣”,隔幾家就有一個。
空氣里有一股毛紡廠的特有味兒,混著南方的潮氣,變成一種怪味兒。
曉雅拖著沉甸甸的行李,因為聽不懂本地話,連比劃帶問地找那個“阿嬌毛衣廠”。走了半個多鐘頭,她發(fā)現(xiàn)自己迷路了,南方的胡同彎彎曲曲,一點兒不像東北直來直去的街道。
一個穿得挺時髦的南方女人,用帶著濃重口音的普通話說:“前頭走到第三個路口往右拐,看見個紅樓房就是?!?/p>
曉雅道了謝剛要走了,那女人突然叫住她:“東北來的?找活不?我這兒缺個縫紉的,一個月八百,管吃住?!?/p>
曉雅立刻想起大巴上那些人的話,婉拒說:“謝謝,我找好地方了?!?/p>
那女人馬上拉下臉:“你們北方人真不識趣。”
等曉雅找到“阿嬌毛衣廠”,心涼了半截。那就是個小作坊,藏在胡同最里頭,門口掛的牌子歪歪扭扭,院子里堆滿了半成品的毛線。
一個燙著卷發(fā)、抹著大紅口紅的東北女人迎出來:“哎媽呀,老鄉(xiāng)??!快來快來!”
這個嬌姐熱情得讓人發(fā)毛。她拉著曉雅的手問東問西,聽說曉雅是從沈陽來的,更親熱了。
“咱們都是東北老鄉(xiāng),在這兒就得互相照應(yīng)!”嬌姐拍著胸脯說,“你放心,姐肯定不虧待你。管吃管住,一個月八百,咋樣?”
曉雅心里升起一點希望:“嬌姐,那我啥時候能上班?”
“別急別急,”嬌姐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都是老鄉(xiāng),姐得把丑話說前頭。咱這行規(guī)矩是得交二百塊錢押金,主要是防有人干兩天就跑了,你說是不?”
曉雅立刻想起火車上那個被騙的小伙子,心里咯噔一下。
嬌姐看出她猶豫,馬上說:“當(dāng)然,你要是現(xiàn)在沒錢,也能從工資里扣。姐信得過你!”
曉雅松了口氣:“謝謝嬌姐,那我今兒個就能干活不?”
“不急,”嬌姐笑著說,“你得先找地方住吧?姐這兒有宿舍,但住滿了。不過姐知道有個便宜地方,帶你去瞅瞅?”
嬌姐帶曉雅去的是個偏了吧唧的民房,屋子就五平米大,除了一張床一張桌子啥也沒有,一個月租金要一百五。
“這價在濮院可是最低了,”嬌姐一副為你好的樣兒,“要不是姐認識房東,根本租不著這個價?!?/p>
曉雅猶豫著:“嬌姐,我能再看看別的地方不?”
嬌姐立馬拉下臉:“閨女,你這就不懂事了。姐還能坑你?這地方多少人想租都租不著呢!”
曉雅沒辦法,只好先租下這屋。交完房租,她走到墻角背對嬌姐,又蘸著口水仔細數(shù)了數(shù)剩下的錢,口水混著錢上的灰,吃起來發(fā)苦??p在內(nèi)衣里的五百塊錢,就剩三百五了。
晚上,曉雅在附近的小面館吃飯,跟一個同樣從東北來的服務(wù)員小妹嘮上了。
聽說曉雅租了那房子,小妹叫起來:“你讓人坑了!那破地方正常租一個月才八十!”
曉雅心里一沉:“可是帶我看房的是嬌姐...”
“嬌姐?”小妹冷笑,“她就靠坑老鄉(xiāng)掙錢!介紹工作她抽成,介紹房子她吃回扣,聽說還跟勞務(wù)中介勾搭,專騙咱東北人。”
曉雅像被雷劈了:“那她說一個月八百...”
“哼,你能拿到手五百就算燒高香了。她到時候找各種理由扣你錢,飯錢、房錢、工具磨損費...最后你能剩幾個?”
曉雅愣在那兒,面湯的熱氣哈得眼睛發(fā)酸。她下意識地把手伸進領(lǐng)口,想再摸摸那錢還在不在,想到旁邊有人,又硬把手抽了回來。
小妹嘆口氣:“咱東北人實在,總覺得老鄉(xiāng)不騙老鄉(xiāng)。其實啊,有些人??永相l(xiāng)。你剛來,得多留個心眼兒?!?/p>
回到那個小屋,曉雅躺在床上睡不著。從窗戶看出去,南方的月亮跟東北的一樣亮,卻照著一個完全陌生的地兒。
她想起趙志剛和閨女佳妮,想起走的時候丈夫眼里的盼頭,想起閨女偷偷塞進她行李里的那張畫,畫上一家三口手拉手,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媽媽早點回家”。
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下來。曉雅擦干眼淚,在昏黃的燈底下,她又蘸濕手指頭,小心地數(shù)每一張錢。今兒數(shù)太多回了,舌頭都嘗不出錢味兒了,只剩下來來回回的擔(dān)心。
明天,她決定不去嬌姐那兒了。她要自己去找活兒,去找個真正能住的屋,去面對這個既有機會又到處是坑的南方小鎮(zhèn)。
窗外傳來南方人說話的聲音,曉雅緊緊攥著那把錢,好像攥著一家子的盼頭。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她知道自己得學(xué)著多疑、學(xué)著警惕、甚至得學(xué)著厲害點兒。盡管這跟她東北人實誠的性子完全不一樣。
到了南方的頭一宿,又長又清醒。曉雅知道,從明天起,她不能再誰的話都信了,哪怕是說東北話的老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