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將明的時候，囡囡把我推回了陰暗潮濕的出租屋。

她擰了熱毛巾，像過去十年里的每天一樣，開始小心翼翼地為我擦拭身體。

突然一陣電話鈴聲打斷了她的動作，她接起來。

一道粗狂的男聲立刻炸響，是餐廳的趙老板：“林曉！不管你現(xiàn)在在哪，立刻馬上到店里來！店里臨時來了個單，人手不夠，給你雙倍工資！”

囡囡看了我一眼，答應一聲，掛了電話。

“我要加班，你乖乖躺著什么都不要動，我明天就回來?！?/p>

我乖乖點頭，定定看著囡囡的離開的背影，仿佛要把她刻進腦子里。

我等了片刻，確認囡囡走遠后，我用尚能活動的左手，一寸寸將自己挪向輪椅。

這個簡單的動作，花了我近半個小時。

每移動一分，潰爛的傷口都像在被重新撕開，汗水浸透了病號服。

短暫喘息后，我推著輪椅出了門。

十年來，我第一次獨自面對這個世界。

輪椅軋過不平的水泥地，四周車流人潮洶涌，一切都陌生得令人暈眩。

可我卻有些興奮，貪婪地呼吸著外面的空氣。

囡囡啊，這就是自由的味道吧！媽也想讓你，以后可以......自由地活著！

我逆著人潮，固執(zhí)地朝江邊挪去。

那潺潺水聲，或許能洗凈我這身腐肉，還囡囡一份早該擁有的自由。

只是綠燈太短，輪椅又太舊，一陣刺耳的剎車聲響起，我被轉(zhuǎn)彎的轎車撞翻在地。

司機一臉煞白，他沖過來，聲音發(fā)抖：“老太太！你怎么樣？你家人在哪？我送你去醫(yī)院！”

家人？

“沒......沒有家人?！蔽覛馊粲谓z，每一個字都扯著胸腔，疼痛萬分，“讓我走。”

我想撐起身子，手卻一軟，左手的袖口滑落，露出滲著膿血的腐肉。

那司機的眼神立刻變了，原本的驚慌失措瞬間被厭惡和警惕取代。

他猛地后退半步，仿佛怕被什么臟東西沾上。

“呵，”他冷笑一聲，語氣刻薄起來，“我說怎么往我車上撞呢，原來在這兒等著我。”

他不再看我，而是迅速拿起電話，一邊撥號一邊大聲嚷嚷，像是要向全世界宣告他的“清白”。

“110嗎？我要報警！這兒有個老太太碰瓷！對！還故意露出傷口想訛錢！你們趕緊派人過來處理！”

我想解釋，卻疼得說不出完整的話，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打電話。

警車和救護車都來了，我被送到醫(yī)院時，天空灰蒙蒙的，像囡囡洗得發(fā)白的舊衣服。

囡囡來得比想象中還快。

我躺在病床上，聽見走廊上急促的腳步聲，還有她帶著哭腔的辯解：“趙老板，求您再給我一次機會，我媽媽她真的不能一個人......”

電話那頭不知道說了什么，我聽到她崩潰壓抑的哭聲。

片刻之后，門被猛地推開。

囡囡站在門口，頭發(fā)凌亂，身上還系著沾滿油污的餐廳圍裙。

她看著病床上的我，看著我被重新固定夾板的腿，眼圈瞬間紅了。

她一步步走過來，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

“為什么......”

她聲音顫抖，終于崩潰地哭喊出來：“你為什么要一個人出去！你知不知道我接到電話的時候快嚇死了！你知不知道我為了這份工作求了多久！”

她跪倒在我的病床前，肩膀劇烈聳動，十年的委屈、疲憊、恐懼在這一刻決堤。

病房里白得刺眼，映得她眼下的烏青更加明顯。

我看著女兒，那句“我去江邊尋死”卡在喉嚨里，像一塊燒紅的炭，燙得我所有言語都化為灰燼。

我伸出左手，想像小時候一樣摸摸她的頭。

可指尖剛觸到她的發(fā)絲，就看見她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那頭發(fā)枯黃干燥，早已失去了年少時的光澤。

我嘆氣一聲，輕輕擦掉她的眼淚，小聲道歉：“囡囡......媽媽只是......想出去看看太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