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顧長風(fēng)隱婚三年。

他媽天天給他介紹對象。

顧長風(fēng)從不拒絕，也不肯在人前承認我。

勞模表彰大會上，同事起哄問我有沒有對象。

他也端著酒杯推薦。

「沈醫(yī)生單身，我們保衛(wèi)科的年輕小伙，你隨便挑?！?/p>

鄰座的宣傳隊之花白月月捂嘴嬌笑。

「顧科長真熱心，不像有的人，自己沒本事，還耽誤沈醫(yī)生。」

他們一唱一和，我想起上輩子臨死前，他陪著白月月在臺上風(fēng)光無限的模樣。

我笑了笑，目光越過他，看向主桌那位剛調(diào)來的軍轉(zhuǎn)干部。

「多謝顧科長關(guān)心?！?/p>

「我已經(jīng)結(jié)婚了?！?/p>

01

廠里勞模表彰大會后的聚餐，氣氛正熱烈。

紅漆圓桌上，菜過三巡，酒意上涌。

起哄聲像浪潮一樣，拍在我身上。

“沈醫(yī)生，你這技術(shù)好，人又漂亮，到底有沒有對象??？”

“就是，瞞得也太緊了，我們都不知道?！?/p>

我端著搪瓷杯，里面的白開水泛著溫吞的白汽。

宣傳隊的“一枝花”白月月嬌笑著，聲音甜得發(fā)膩：“哎呀，你們別為難沈醫(yī)生了，說不定人家是金屋藏嬌，早就結(jié)婚了呢。”

她說著，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瞟向了主座的男人，我的丈夫，顧長風(fēng)。

他正是我廠保衛(wèi)科科長，今天的勞模代表。

顧長風(fēng)的母親，我的婆婆，立刻接話：“月月你可別亂說，我們長風(fēng)還是單身呢，沈醫(yī)生這么優(yōu)秀的人，肯定也是眼光高?！?/p>

一唱一和，將我襯成一個無人問津的老姑娘。

周圍的同事都笑了起來。

連顧長風(fēng)也笑著湊過來，他身上的煙草和酒氣混在一起，是我曾經(jīng)迷戀的氣息。

“沈醫(yī)生，我們保衛(wèi)科有不少未婚男青年，要不要給你介紹介紹？”

他眼里的笑意，是一把淬了冰的刀。

上一世，我就是在這里，被他這句話刺得心口滴血，沒忍住，掏出了我們壓在箱底的結(jié)婚證明。

然后，一切都走向了萬劫不復(fù)。

白月月紅著眼眶跑出去，顧長風(fēng)對我冷若冰霜。

我下鄉(xiāng)巡回醫(yī)療被滾石砸傷，他陪著白月月參加文藝匯演。

我被誣陷偷賣藥品，他一封電報“按規(guī)矩辦”，將我打入深淵。

重來一世，我看著他虛偽的笑臉，也笑了。

“有對象了?！?/p>

我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落入每個人耳中。

滿桌的喧囂瞬間凝固。

顧長風(fēng)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白月月的筷子“啪”地一聲掉在桌上。

我迎著他們錯愕的目光，慢條斯理地補充：“下個月就打結(jié)婚報告。”

顧長風(fēng)的眼神驟然銳利，像要在我身上戳出兩個洞。

他幾乎是咬著牙問：“沈念，你說什么？”

白月月立刻撿起筷子，柔柔弱弱地開口，像是要替我解圍：“長風(fēng)哥，你別這么嚴(yán)肅嘛，沈醫(yī)生肯定是開玩笑的，她怎么可能有對象呢，我們都不知道?！?/p>

她這話，看似在打圓場，實則是在暗示我撒謊，為了面子瞎編。

“是啊，沈醫(yī)生，你這保密工作也太好了吧！”

“對方是哪個單位的？我們認識嗎？”

我沒有理會眾人的追問，只是看著顧長風(fēng)，一字一句道：“我這個人，作風(fēng)嚴(yán)謹，尤其是在感情問題上。他是我唯一的愛人。”

這話，是說給白月月聽的。

她的臉色果然白了一瞬。

顧長風(fēng)的母親臉色難看地哼了一聲：“現(xiàn)在的年輕人，嘴里沒一句實話?！?/p>

顧長風(fēng)的拳頭在桌下握緊，他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嗯?！?/p>

這一個“嗯”字，是附和白月月，也是在公開打我的臉。

他認定我是在賭氣，在用這種方式逼他公開我們的關(guān)系。

周圍的氣氛變得尷尬起來。

就在這時，包廂門被推開。

一個穿著干凈白襯衫的男人站在門口，身姿挺拔，氣質(zhì)溫潤。

“不好意思，打擾一下，我來接沈念下班?！?/p>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

是省城來的工程師，季淮陽。

我有些驚訝。

有人認出了他，低聲議論：“這不是給咱們廠做技術(shù)指導(dǎo)的季工嗎？省城來的高材生！”

“他來接沈醫(yī)生？”

白月月嫉妒的目光幾乎要化為實質(zhì)。

顧長風(fēng)的臉黑得能滴出墨來，他死死盯著我，像一頭被侵犯了領(lǐng)地的野獸。

我站起身，無視他灼人的視線，對眾人說：“我先走了，你們慢用。”

“沈念！”

顧長風(fēng)冷聲叫住我。

我回頭，平靜地看著他：“顧科長，有事嗎？”

“顧科長”三個字，讓他眼中的怒火更盛。

我沒再給他說話的機會，轉(zhuǎn)身走向門口。

季淮陽對我溫和一笑，替我拉開了門。

02

走出吵鬧的包廂，外面的空氣都清新了幾分。

“謝謝你，季工?！蔽艺嫘膶嵰獾氐乐x。

季淮陽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聲音溫和：“舉手之勞。我看你臉色不太好，是喝多了嗎？”

“沒有，只是有點悶?！?/p>

“我送你回去吧?！?/p>

我沒有拒絕。

一路上，我們都沒有說話。

直到宿舍樓下，季淮陽才開口：“沈醫(yī)生，如果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可以來找我。”

他遞給我一張紙條，上面是他的聯(lián)系地址。

我收下紙條，再次道謝，然后轉(zhuǎn)身上樓。

推開家門，這個我與顧長風(fēng)隱婚三年的家，此刻卻讓我感到無比窒息。

墻上還掛著我們唯一的合照，照片里的我笑得一臉幸福，顧長風(fēng)卻只是禮貌性地勾著嘴角。

我走過去，毫不猶豫地將照片取下來，連同相框一起，扔進了床底的木箱里。

這個箱子里，還有那本紅色的結(jié)婚證。

上一世，我視若珍寶，這一世，只覺得諷刺。

第二天一早，我剛到醫(yī)院，好友小芳就火急火燎地跑過來。

“念念，你快去看！廠里的宣傳欄出大事了！”

我心里一沉，有種不好的預(yù)感。

跟著小芳跑到宣傳欄下，那里已經(jīng)圍滿了人。

我擠進去一看，心臟被狠狠刺了一下。

宣傳欄最中央的位置，貼了一張用紅紙寫的“喜報”，模仿報紙的排版，標(biāo)題是《熱烈祝賀我廠勞模顧長風(fēng)同志與宣傳隊白月月同志喜結(jié)良緣》。

下面還配了一張顧長風(fēng)和白月月的合照。

照片里，白月月小鳥依人地靠在顧長風(fēng)懷里，顧長風(fēng)低頭看著她，眼神是我從未見過的溫柔。

“天啊，顧科長和白月月在一起了？”

“那昨天沈醫(yī)生說的男朋友......”

“嘖嘖，不會是沈醫(yī)生插足不成，故意那么說的吧？”

議論聲像蒼蠅一樣鉆進我的耳朵。

小芳氣得臉都紅了：“這太過分了！他們怎么能這樣！這不是把你架在火上烤嗎？”

“念念，你別難過，我們?nèi)フ宜麄兝碚?！?/p>

“不用了?！蔽掖驍嗨?，聲音平靜得可怕。

“??？”小芳愣住了。

我拉著她離開人群，問道：“小芳，你哥不是在教育局嗎？能不能幫我打聽一下，現(xiàn)在高考都需要準(zhǔn)備些什么復(fù)習(xí)資料？”

小芳更懵了：“念念，都什么時候了，你怎么還想著高考？你不是為了顧長風(fēng)，放棄了去省里進修的機會嗎？”

是啊，我放棄了。

我曾以為那是為愛犧牲。

顧長風(fēng)也曾為了能早點分到這套兩室一廳的房子，放棄了去讀工程師的機會，留在了保衛(wèi)科。

我曾以為，他是為了我們的家。

現(xiàn)在想來，真是可笑。

宣傳隊離得近，白月月很快就帶著一群小姐妹過來了。

她看到我，臉上露出勝利者的微笑，聲音卻故作驚訝：“呀，沈醫(yī)生，你也在啊。你看到宣傳欄了嗎？我和長風(fēng)哥......我們也是沒辦法，他媽媽催得緊?！?/p>

她身后的一個女孩陰陽怪氣地說：“有些人啊，就是沒自知之明，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條件?！?/p>

“就是，我們月月和顧科長才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p>

我看著白月月，她眼底的得意和炫耀毫不掩飾。

上一世，我就是被她這副嘴臉氣得發(fā)抖，口不擇言地罵了她，結(jié)果被顧長風(fēng)看見，換來他更深的厭惡。

這一次，我只是淡淡地看著她。

“恭喜?！?/p>

我說完，轉(zhuǎn)身就走。

白月月愣住了，她大概沒想到我會是這種反應(yīng)。

她追上幾步，拉住我的胳膊，用只有我們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沈念，你裝什么清高？你以為你昨晚找個野男人來撐腰就有用了？長風(fēng)哥的心在我這里，你斗不過我的?！?/p>

我甩開她的手。

“是嗎？”我看著她，笑了笑，“那祝你們鎖死，千萬別分開?！?/p>

說完，我不再理會她，徑直回了科室。

我知道，這只是開始。

顧長風(fēng)和白月月，絕不會這么輕易地放過我。

03

輿論發(fā)酵得比我想象中更快。

我成了全廠的笑話。

有人說我單相思顧長風(fēng)不成，因愛生恨。

有人說我不知廉恥，破壞人家感情。

走到哪里，都有人對我指指點點。

醫(yī)院里的一些同事也開始疏遠我，生怕被牽連。

只有王主任，我們外科的主任，把我叫到辦公室，語重心長地說：“小沈，我相信你不是那樣的人。你別管外面那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好好工作，用技術(shù)說話。”

我心里一暖：“謝謝您，王主任?！?/p>

下班后，我沒有回家，而是去了小芳家。

她哥幫我弄來了一整套的高考復(fù)習(xí)資料。

看著那些陌生的課本和習(xí)題，我深吸一口氣。

沈念，這是你唯一的出路。

晚上回到那個所謂的“家”，桌上放著一封信。

信封上是顧長風(fēng)龍飛鳳舞的字跡。

我拆開信，信紙上帶著他慣用的鋼筆墨水味。

“沈念：

你到底要鬧到什么時候？

在飯局上說那種話，找個不三不四的男人來氣我，你覺得很有意思是嗎？我告訴你，這種小把戲?qū)ξ覜]用。

你讓我很失望。我一直以為你是個懂事、識大體的女人，沒想到你也會用這種上不得臺面的手段。

月月是無辜的，她善良、單純，因為你的話，她被很多人誤會，哭了一晚上。你為什么要把你的怨氣撒在一個無辜的人身上？

我跟她的事，是廠里所有人都樂見其成的。你如果聰明，就該知道怎么做。不要再做這些丟人現(xiàn)眼的事，只會讓我更看不起你。

顧長風(fēng)”

信的末尾，還有一行娟秀的小字，是模仿顧長風(fēng)的筆跡，卻帶著一股子得意。

“沈念姐，對不起，都是我的錯，你別怪長風(fēng)哥。只要你以后不再糾纏他，我可以勸他，讓他像哥哥一樣照顧你?！略隆?/p>

“哥哥一樣照顧你？”

我氣得笑出聲來。

多么熟悉的施舍語氣。

上一世，她也是這樣，一邊享受著顧長風(fēng)的偏愛，一邊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對我表示所謂的“同情”。

我將信紙撕得粉碎，扔進垃圾桶。

第二天，我托人去打聽離婚的具體流程。

這個年代離婚，需要雙方單位開具介紹信，再去民政部門辦理。

顧長風(fēng)是保衛(wèi)科長，我的介紹信，需要他簽字。

他不會簽的。

他享受著我的照顧，享受著家里有個免費保姆，又在外面和白月月卿卿我我。

他怎么會愿意放棄這種齊人之福？

我必須，讓他主動簽字。

我開始不動聲色地收拾自己的東西。

一些重要的書籍，我分批帶到小芳家。

一些過冬的衣物，我也打了包。

我甚至去黑市，花光了自己所有的積蓄，買了一臺小巧的錄音機。

我有一種預(yù)感，它會派上大用場。

這天晚上，我正在燈下復(fù)習(xí)功課，門突然被粗暴地推開。

顧長風(fēng)帶著一身酒氣，攙扶著一個人走了進來。

04

是白月月。

她臉色潮紅，腳步虛浮，整個人都掛在顧長風(fēng)身上。

“沈念！”顧長風(fēng)命令道，“快去煮一碗紅糖姜水，月月她淋了雨，著涼了?！?/p>

他語氣理所當(dāng)然，就好像在使喚一個下人。

白月月靠在他懷里，沖我露出了一個挑釁的笑。

我的血液，瞬間沖上了頭頂。

“這里是我家，不是收容所?！蔽艺酒饋?，聲音因為憤怒而顫抖，“請你們出去?！?/p>

顧長風(fēng)皺起眉頭：“你又在發(fā)什么瘋？月月都病成這樣了，你還有沒有一點同情心？”

“同情心？”我笑了起來，“我的同情心，早在你們貼出那張‘喜報’的時候，就喂了狗了！”

“顧長風(fēng)，我再說一遍，帶著你的女人，滾出去！”

白月月委屈地拉了拉顧長風(fēng)的衣袖：“長風(fēng)哥，我們還是走吧，都怪我......我不該來的，沈醫(yī)生她好像很討厭我?！?/p>

她說著，腳下忽然一軟，整個人朝著樓梯的方向倒去。

“啊！”

一聲尖叫。

她竟然從樓梯上滾了下去！

一切發(fā)生得太快，我甚至來不及反應(yīng)。

顧長風(fēng)臉色大變，他沖過去，一把將我推開。

“沈念！你這個毒婦！”

他赤紅著眼睛，怒吼著，一個巴掌狠狠地甩在了我的臉上。

火辣辣的疼痛在左臉上炸開。

我的耳朵嗡嗡作響，眼前一陣發(fā)黑。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

我能看到顧長風(fēng)暴怒的臉，看到他因為憤怒而扭曲的五官。

我能看到他沖下樓梯，小心翼翼地抱起“昏迷不醒”的白月月。

“月月！月月你怎么樣？你醒醒！”

他焦急地呼喊著，聲音里是我從未聽過的恐慌和心疼。

他甚至沒有再看我一眼，抱著白月月就要往外沖。

那一刻，我前世今生所有的委屈、不甘、怨恨，都化為了一片死寂的冰冷。

心，死了。

就在他即將沖出家門的那一瞬間，我用盡全身力氣，喊住了他。

“站住。”

我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到我自己都覺得陌生。

顧長風(fēng)的腳步頓住了。

他回過頭，眼神兇狠得像要吃人。

“你還想怎么樣？月月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絕對不會放過你！”

他以為我要糾纏，要解釋。

我沒有。

我慢慢地走到他面前，無視他懷里那個正在裝死的女人。

我看著他的眼睛，那雙我曾經(jīng)愛了整整兩輩子的眼睛。

如今，里面只剩下厭惡和冰冷。

我慢慢地，從口袋里掏出一張折疊好的紙。

那是我早就寫好的離婚報告。

我將紙遞到他面前。

“顧長風(fēng)?！?/p>

我清晰地，一字一頓地說道，“把字簽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