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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程書翰辦完手續(xù),回到家。
剛收拾完東西,趙德麗回來了。
"供銷社買一送一,入秋正好穿。"
趙德麗遞給他的袋子里,赫然是一件黃色的粗麻花毛衣。
看著扎眼的黃色,程書翰心底驀地刺痛。
他不喜歡黃色。
而且,這個樣式三年前他就在供銷社見過,明顯是積壓倉底的陳貨。
程書翰的沉默讓趙德麗皺眉。
從前,他哪怕送給趙德麗一個啤酒瓶蓋她都能高興好久。
可現(xiàn)在,他竟無動于衷。
"我和家豪之間,不是你想的那么齷齪。你三年沒回家,棉紡廠那邊又忙不過來,明媛總要有人照顧,你難道忍心,看我們的女兒在最需要父愛的年紀無人照拂嗎?"趙德麗耐著性子解釋。
程書翰挑眉,他想起,剛和趙德麗結婚那年。
女人對他冷漠得像是陌生人。
外出從不跟他報備。
睡覺蓋兩床被子。
就連晚上親密也是例行公事。
他和她,總是他說她聽。
換成從前,他或許會因為女人難得的主動開口感到高興。
但是現(xiàn)在,他知道,趙德麗的解釋可以是為了柳家豪的臉面,也可以是為了將他誆去替罪勞改三年的愧疚,但絕不可能是因為在乎他。
程書翰沒有回答。
柳家豪的聲線從門口傳來。"趙姐,安裝熱水器的陳工在外邊兒。"
循聲望去。
柳家豪一襲明黃色掐腰針織衫,襯得本就健碩的身材像挺拔的松柏。
短發(fā)硬朗,時髦英俊。
程書翰陡然攥緊手里的過時毛衣,舌根苦澀翻涌。
看起來,柳家豪身上的,才是"買一"。
待回過神,趙德麗早已朝人走去。
門邊,只剩下趙明媛。
"喏,賞給你吃。"半人高的孩子走到近前,將一包油紙包的糕點扔到他手里。
程書翰皺眉,對親生女兒施舍般傲慢態(tài)度訝異。
趙德麗在家,就是這樣教養(yǎng)孩子的?
油紙打開,里面哪兒還有成型的糕點。
盡是碎的不能再碎的渣屑。
"怎么不吃?要不是豪叔說你在鄉(xiāng)下沒吃過這么好的東西,我才不..."
"趙明媛。"程書翰打斷她,俯身攤開掌心。
"你知不知道,爸爸這些傷是怎么來的?"
稚嫩的小臉一愣,不明所以地搖頭。"不知道,你不是我爸爸。"
程書翰心底刺痛。
牽起女兒的手,一寸寸撫過掌心。
"你當然不知道,因為你沒有在鄉(xiāng)下喂豬打豬草被鐮刀劃傷,沒有放牛被牛繩勒進肉,更想象不到插秧時被螞蟥咬了滿手把血吸干的場面。"
"或許你聽起來覺得可怕,但這只是三年最微不足道的部分。"
趙明媛看著程書翰瞳孔深處倒影,驚訝地張大嘴。
當初爸爸離開不久,她還會惦念,經(jīng)常問媽媽爸爸會不會受苦。
媽媽總說,爸爸去的鄉(xiāng)下山清水秀,比南坪鎮(zhèn)還要漂亮。
她放下了心。
漸漸地,他的記憶被豪叔填滿。
一個比起爸爸更英俊,更溫柔的男人。
有時他甚至在想,如果爸爸永遠不回來就好了。
這樣,豪叔就可以永遠陪在她和媽媽身邊。
額頭拂過的粗糙觸感讓他回神。
趙明媛看見程書翰深吸了一口氣。"明媛,你告訴爸爸,三年前農(nóng)田被燒,究竟是誰放的火?"
程書翰眼眶泛紅,稚子天真,喜歡柳家豪他理解。
可他是他親手養(yǎng)大,難道,在他心里,竟然比不過一個外人?
他只想要一個公道。
一個遲來三年的公道。
可趙明媛眼珠子滴溜轉了一圈,臉都憋得通紅。
卻始終不肯將真兇說出口。
程書翰再也忍不住,拿起昨天送給孩子的生日禮物,書頁翻得簌簌。
"趙明媛,誠信是立身之本,你在學校讀了這幾年書,難道你娘和老師都沒教過你嗎!為了你,我在鄉(xiāng)下受三年風霜,你卻連一句實話也不肯跟爸爸說!"
程書翰拔高的語調(diào)下,害怕、愧疚、羞恥,讓趙明媛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嘹亮的哭聲震得程書翰額角脹痛。
很快,趙德麗應聲而來。
"爸爸兇我!"趙明媛哭訴。
趙德麗拍著孩子背順氣,轉頭不悅斥責。"你跟一個六歲的孩子計較什么!"
程書翰忍無可忍。
"我計較?我在鄉(xiāng)下整整三年,只是想問當年縱火案是否另有其人,就成了斤斤計較?
趙廠長,你好大的官威啊。"
提及縱火案,趙德麗身形一僵。
"你追問這些作什么,孩子心理承受能力弱,你是存心要讓當年的事成為他一輩子揮之不去的陰影才肯甘休?"
女人的反詰讓程書翰渾身發(fā)冷。
血淋淋的現(xiàn)實鞭笞著真相。
他七年的妻子不愛他,他六歲的孩子,也不愛他。
他為這個家付出的一切,不過是他一廂情愿。
"趙姐和哥哥不要再吵了,省得嚇到孩子。"柳家豪扭腰進門。
"哥哥一路風塵仆仆,熱水器裝好了,就讓哥哥第一個洗,消消氣,這件事就翻篇了。"
翻篇?
那他三年受過的苦,怎么翻篇?
程書翰避開柳家豪挽過來的手,冷眼掃了一圈,收拾衣服進了浴室。
浴室內(nèi),嶄新的設備讓他無從下手。
離開三年,社會的進步讓他無法想象。
柳家豪站在門外"體貼"地為他調(diào)試溫度。
好不容易調(diào)試到合適溫度,滾燙的水兜頭澆下。
刺啦一聲,白煙冒起,程書翰感覺皮膚都要被燙熟。
他尖叫一聲。
還沒來得及反應,水溫驟降。
澆了個透心涼。
怒不可遏的程書翰套上衣服,猛地打開浴室門。
剛走到門口,腳下一滑。
整個人重重摔倒在地。
劇烈的疼痛讓他眼前陣陣發(fā)黑。
卻瞥見趙明媛握著一瓶肥皂水靠在墻角,神色得意。
"哼,壞爸爸就應該受到懲罰。"
稚嫩的嗓音,猶如利刃,剖開心臟。
將他的愛攪得支離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