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七日后，正是柴可夫斯基國際音樂賽開始那天，也是我們婚禮當(dāng)天。

想到什么，我打開比賽報名頁面。

果然，我的報名申請被撤回了。

零點(diǎn)已過，報名截止，無力回天。

我對她毫不設(shè)防，所有賬號密碼都是她的生日，卻不想被算計。

難怪我提議這么短的時間，可以不用訂婚直接辦婚禮，孟語嬌卻堅決反對。

原來是為了趁訂婚儀式，我高興得找不著北，無暇顧及時偷偷取消報名。

想必七日后的婚禮，也只是為了萬無一失，確保我無法出現(xiàn)在比賽現(xiàn)場吧。

為了季明笙，孟語嬌可真是赴湯蹈火、萬分周全哪！

我直愣愣坐了一夜，看天邊泛起魚肚白，看她睜開蒙眬的雙眼。

看見我，她條件反射地皺了眉，又瞬間舒展，輕輕勾起嘴角：「顧時安，季明笙你認(rèn)識吧，他很熱情，特意回國提前祝賀咱們新婚，一起吃個飯吧？」

確實(shí)很熱情，都祝賀到床上去了。

我沉默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別吃醋啦顧時安，我跟他都是過去的事了，要真有什么，怎么會大大方方地帶到你面前，」孟語嬌輕輕搖了搖我的袖子，嬌嗔道：「你做的惠靈頓牛排特別好吃，咱在家招待他吧，也正好給新房溫溫鍋。」

我手指掐進(jìn)掌心，嘴角勾起標(biāo)準(zhǔn)弧度：「好啊?！?/p>

「對了，法式焗蝸牛他最愛吃，顧時安你會做吧？」孟語嬌歪著頭嬌笑。

焗蝸牛？她明明知道我最討厭那些軟體動物。

兒時在福利院，嫉妒我長得好、會拉琴、得院長媽媽喜歡的那些孩子，常常會把蠕動的蝸牛、蚯蚓藏進(jìn)我的飯菜。

看我一無所覺吞下，或者驚慌失措地打翻飯碗，他們就得意地哈哈大笑。

打翻了飯菜就沒得吃，還會被廚師阿姨罵浪費(fèi)，我只能強(qiáng)忍顫抖將惡心的東西挑出來，面無表情吃掉剩下的飯菜，然后躲到角落吐得昏天黑地。

后來，我一看到這種黏膩膩、軟趴趴的軟體動物，就想吐。

「記得買勃艮第蝸牛啊，明笙哥哥嘴刁，別的吃不慣。」孟語嬌哼著歌打扮得美美的：「我去機(jī)場接人，咱們十二點(diǎn)整準(zhǔn)時開飯啊，明笙哥哥胃不好，餓不得?！?/p>

從對廚藝一竅不通，到她愛吃的樣樣都會，我無數(shù)次切到手指，被熱油燙傷。

小提琴老師曾惋惜地警告：「指尖是琴弦的情人，你若再不愛惜，只會自毀前程?！?/p>

彼時我低頭微笑：「她就是我永遠(yuǎn)奔赴，做夢都想到達(dá)的前程。」

現(xiàn)在卻成了她討好他人的工具。

我打電話叫了廚師上門，既如此，我也該試著學(xué)會愛自己。

事實(shí)證明，他們并吃不出來有什么不同。

季明笙嘗了一口法式焗蝸牛，豎起了大拇指：「時安你手藝真好，比我在法國L'EscargotMontorgueil吃得還正宗?！?/p>

說著，還惋惜地?fù)u了搖頭：「可惜就是不能常常吃到呀！」

我笑著解開圍裙：「那我把菜譜給您，想吃了你可以隨時做，挺簡單的......」

話還沒說完，就被孟語嬌黑著臉打斷：「那怎么行呢，明笙哥哥的手那么金貴，馬上就要參加小提琴世界大賽了，怎么能干那些粗活?！?/p>

眼珠一轉(zhuǎn)，她望向我：「要是想吃了就來我們家，顧時安你不會不肯做吧？」

3

季明笙手指金貴，從不干粗活。

每天都會用三十七度、加了玫瑰精油的溫水泡手，再用豌豆大小的乳木果油輕輕按摩指尖。

拉琴時更是戴有定制的Pegasus山羊皮指套，既不影響音色觸感，又能保護(hù)按弦手指。

看著自己被熱油燙傷的手指，我從喉嚨里滾出一聲輕笑：「行啊?！?/p>

隨便你，反正那時我早已不在。

季明笙親昵地刮了下她的鼻尖：「小傻瓜，小顧也要練琴呢，別耽誤人家時間?！?/p>

「他只是鬧著玩而已，怎么能跟明笙哥哥你比，」孟語嬌嘟了嘟嘴，嬌嗔道：「到時你隨便指點(diǎn)他幾下，不比他自己瞎練強(qiáng)一百倍？」

「行行行，都聽你的，」季明笙寵溺一笑，兩人暗潮洶涌。

我低下頭慢慢品嘗，無視他若有若無試探的目光，盤算著收拾哪些行李。

氣氛漸漸沉寂下來，孟語嬌杵著下巴專注地盯著季明笙，順著他的視線，突然語出驚人：「顧時安，吃飯沒有音樂好無聊，不如你現(xiàn)在就拉上一曲助助興，也正好讓明笙哥哥指點(diǎn)指點(diǎn)？」

我身子一僵，不敢置信地抬頭：她把我當(dāng)成了什么，街頭賣唱的東西嗎？

季明笙慢條斯理地折起手帕，擦了擦嘴角：「樂意之至，如果小顧不介意的話。」

「抱歉，剛才做飯手被熱油燙傷了，怕是拉不了了?！刮覇÷暤馈?/p>

季明笙微怔，很快回過神來：「沒關(guān)系的小顧，真是不好意思，這頓飯給你添麻煩了?！?/p>

被駁了面子，孟語嬌臉色有些不好看：「有些人就是命賤，好好的機(jī)會送到眼前了都不會把握。」

說完，重重放下筷子：「哼，不識抬舉，明笙哥哥，咱們走?！?/p>

換作以往，我早就忙不迭道歉了。

如今喉嚨里好像被塞滿了浸水的棉花，怎么也發(fā)不出聲。

門板發(fā)出「哐當(dāng)」的悶響，玄關(guān)的琉璃風(fēng)鈴被撞得粉碎，像我無望的愛情。

絲絲銀線穿過月白色的琉璃管，內(nèi)壁「金箔星軌」鑲嵌，是我親手為她燒制的十八歲成人禮。

經(jīng)歷了十次窯變，燒廢了上百管，才留下了這最后十支，被銀針刺破手指的血滴，成了星軌里最絢麗的紅。

如今，都粉身碎骨散落一地。

我蹲下身一點(diǎn)一點(diǎn)撿拾，手機(jī)「叮咚」一聲，竟然是季明笙的消息：「小顧，別擔(dān)心，我?guī)蓩扇タ囱莩獣?，她已?jīng)不生氣了?！?/p>

哦，是我熬了三天，夜夜盯到凌晨三點(diǎn)，搶到的兩張燕姿演唱會門票。

打開現(xiàn)場直播，兩人十指緊扣，忘情親吻的瞬間被大屏幕捕捉放大。

男俊女靚，情深似海，人群沸騰歡呼，熱鬧極了。

孟語嬌一夜未歸，也無只言片語。

從前也是這樣，她一生氣就會各種拉黑刪除，非要我跪下求饒，才會大發(fā)慈悲地結(jié)束冷戰(zhàn)。

這次我卻再沒有解釋求和的欲望，反而感受到了久違的冷靜和靈感。

F大調(diào)第二浪漫曲從琴弦傾瀉而出，賜予我新生。

天漸漸亮了，從蟹殼青轉(zhuǎn)為孔雀藍(lán)，再慢慢爬上珍珠母貝的銀白。

我拉著行李，推開了門。

4

卻被孟語嬌撲了個滿懷：「顧時安，你要去哪里？」

指尖蹭過額頭，她捧著我的臉親吻：「我想你了?！?/p>

我眼睫低垂，入眼的是她裸露脖頸上，刺眼的紅痕。

宿醉的酸臭，混合著過夜的汗液與香水，滿是他的味道。

我忍不住皺眉，孟語嬌卻一把拉住我的行李箱，蠻橫道：「顧時安，不許走?！?/p>

她輕輕牽住衣袖，仿佛牽住了我的魂魄，將我推進(jìn)浴缸，沉淪淹沒。

浪打花枝，嬌蕊吐露。

事后，她慵懶地趴在我胸口，筍指纖纖畫著圓圈：「顧時安，我們都要結(jié)婚了，不管發(fā)生了什么事，你都不許生我的氣。」

我知道她心虛了，也只有犯了大錯，她才會主動低頭。

季明笙最新的朋友圈，是他一臉饜足的側(cè)影，和垃圾桶里熟悉的戒指。

我輕輕撫摸她光潔的手指，若無其事地問：「訂婚戒指呢，怎么不戴？」

孟語嬌支支吾吾：「剛才洗澡我取了下來，一會兒就戴上。」

說著，她支起身子質(zhì)問：「你推著行李箱，是要去哪里？」

我笑著吻上她絲綢般柔滑的肩頭：「你在這兒，我能去哪里，不過是小提琴壞了，我想去泰興再尋訪一把?！?/p>

她輕哼一聲：「這點(diǎn)兒也值得你跑一趟？一會兒我就讓人送一把阿瑪?shù)賮?。耐心些，晚上還有大驚喜哦！」

月光籠罩的半山別墅，挑高十米的穹頂上，璀璨的水晶吊燈投射出閃爍的星空。

我站在燈光環(huán)簇著大廳舞臺上，突然想起福利院籌款晚會。

同樣施舍般的掌聲，同樣看馬戲的眼神。

不同的是，現(xiàn)在我脖子上系的不是紅領(lǐng)巾，而是愛馬仕兩萬美金的領(lǐng)結(jié)。

孟語嬌送的驚喜。

「顧時安，來一曲，」夜風(fēng)送來她的聲音，陌生又冰冷。

臺下眾人起哄：「來一曲，來一曲?！?/p>

我像被圍觀的木偶，機(jī)械地架起琴身。

沒有阿瑪?shù)?，只有主辦方臨時借來的破舊小提琴。

A弦的金屬纏線已露出芯材，觸碰時發(fā)出指甲刮玻璃般的異響。

第一個音符奏響，我渾身顫抖：琴聲竟變成扭曲的雜音，像是有人往耳朵里灌了水。

我的絕對音感呢？

想起上臺前孟語嬌遞來的那杯香檳，和她狡黠的笑意。

是她下了藥！

我咬著牙繼續(xù)拉琴，故意調(diào)低的譜架，讓人保持卑微地彎腰姿勢。

正對左手的冷氣出風(fēng)口，讓揉弦變得異常困難。

輕輕一拉，琴身發(fā)出「咯吱咯吱」的呻吟，像是有人用鐵皮刮撓玻璃。

空弦的E音像被掐住脖子的公雞，換到A弦又低得像沒吃飽的牛叫。

男士們皺起了眉頭，女士們竊竊私語，有孩子大聲叫道：「吵死了，比熊大鋸木頭還難聽！」

眾人哄堂大笑，熱鬧極了。

琴弦突然崩斷，銳利的銀絲劃過臉頰，在0.1秒內(nèi)完成了相遇、切割、分離的三重奏。

鮮血四濺，我捂著臉跌跌撞撞沖下臺，身后傳來徹響的歡呼，流暢的樂聲輕盈歡快，是季明笙上臺救場。

原來這就是孟語嬌的驚喜，我拒絕為他們晚餐拉琴助興的教訓(xùn)。

驚雷滾滾，大雨傾盆而下。

藥性發(fā)散，我在雨幕中發(fā)足狂奔，仿佛這樣才能甩掉如影隨形的挫敗和羞辱。

不知從哪里竄出來一條小狗，淋著雨狼狽地奔逃，卻因?yàn)樯砟暧族钊?，屢屢摔倒進(jìn)水坑里。

我慢慢停下腳步，水坑有些大，它拼命掙扎，卻如何都不肯放棄嘴里叼著的東西，大概是主人給的心愛之物。

我伸手撈起了它，快步避入花房躲雨。

今夜這場盛宴，只有這可憐的小東西，和我一般狼狽。

待看清它嘴里叼著的東西，我渾身一震：這不是我送給孟語嬌的手作八音盒嗎？

「財寶兒，小財寶兒，」熟悉的呼喚聲由遠(yuǎn)及近。

小狗「汪汪」回應(yīng)，一溜煙竄了出去，帶出「叮咚叮咚」一連串的樂聲。

荼蘼的月季花墻外，孟語嬌輕快的聲音傳來：「哎呀小寶貝，怎么弄得這么臟，幸虧叼著媽媽送你的八音盒，才順著音樂找到你?！?/p>

原來，連小狗都有人愛，狼狽的只有我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