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媽說我是敏感肌，只能穿別人穿過的舊衣服才不會過敏。

大學(xué)開學(xué)時，和室友相約逛街，她非讓我試試新衣服：

“清禾，試試唄，你長得好看，穿起來肯定巨好看?！?/p>

那是一件真絲襯衫。

我很猶豫，但又怕駁了新朋友的好意，只好硬著頭皮去試了。

可換上新衣良久，我都沒有任何不適。

可爸媽明明說過我體質(zhì)特殊??？

從小到大，只有弟弟才能穿新衣。

為此，我沒少被弟弟嘲笑是“天生要飯命”。

那天下午，不信邪的我在商場里試了一件又一件衣服。

什么材質(zhì)都試了，我依舊沒有任何不適癥狀。

藏在試衣間里，我終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1、

周末，我被室友周曉硬拽出宿舍。

“清禾，別老在宿舍里待著，走，陪我逛街去！”

商場里人聲鼎沸，空調(diào)冷氣開得足。

周曉像只花蝴蝶，在各個服裝店里穿梭，拎著一件又一件色彩鮮亮的裙子沖進(jìn)試衣間。

我跟在她身后，手里抱著她的包和換下來的衣服。

她從試衣間的簾子后探出頭來，興奮地問我。

“清禾，這件怎么樣？”

“好看?！?/p>

她又換了一件。

“這件呢？”

“也好看。”

我真心實意地夸贊，目光里是我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羨慕。

那些漂亮的衣服，掛在櫥窗里，穿在周曉身上，都像是另一個世界的東西。

一個我永遠(yuǎn)無法觸碰的世界。

我對新衣服過敏——除非是人造棉這種比較價格低廉的材質(zhì)。

周曉換回自己的衣服，從我手里拿過一件冰藍(lán)色的真絲吊帶。

她直接塞進(jìn)我懷里。

“你也去試試。”

我下意識地后退一步，連連擺手。

“不行，我不能穿這個。”

“為什么不行？”

周曉皺起眉，視線在我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舊T恤上掃過。

“清禾，你別怪我說話直，你條件這么好，皮膚白，個子高，老穿這種舊衣服太可惜了?！?/p>

她的語氣里滿是真誠的心疼。

“就試試，不買也行，讓我看看你穿漂亮衣服的樣子?！?/p>

我拗不過她的堅持，也或許是那抹冰藍(lán)色實在太誘人。

我存著一絲僥幸。

就......試試唄。

萬一過敏了，大不了吃點藥。

捏著那件吊帶，我猶豫著走進(jìn)了試衣間。

布料入手，冰涼，絲滑，像流動的水。

我脫下身上厚重的棉T恤，第一次將這種陌生的面料貼上自己的皮膚。

沒有預(yù)想中的刺痛。

沒有瘙癢。

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不適。

只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舒適感，仿佛我的皮膚天生就該與這樣的面料相親。

我呆呆地站在鏡子前，看著鏡中那個陌生的自己。

冰藍(lán)色襯得我的皮膚近乎透明，鎖骨的線條清晰又漂亮。

原來，我也可以是好看的。

簾子突然被拉開一條縫，周曉的腦袋探了進(jìn)來。

“換好了嗎？我......”

她的話戛然而止，眼睛瞪得溜圓。

下一秒，她的臉色刷地一下白了。

“天哪！清禾！我忘了！你快脫下來！”

她沖進(jìn)來，一把將我拉到燈光下，緊張地在我胳膊和脖子上檢查。

“對不起對不起！我怎么把這事給忘了！這是真絲材質(zhì)的，你不是說你對這些材質(zhì)都嚴(yán)重過敏嗎？”

“有沒有哪里癢？起紅點了沒有？！”

我被她晃得回過神，茫然地?fù)u搖頭。

“沒有?！?/p>

“真的沒有？”

周曉不信，湊得更近，幾乎是寸寸審視我的皮膚。

光潔如初。

她松了一口氣，隨即又困惑地?fù)狭藫项^。

“奇了怪了，你不是說你只能穿人造棉嗎？”

她像是在自言自語。

“可人造棉也是化纖啊，真絲是天然蛋白纖維，按理說更不容易過過敏才對......”

周曉無心的一句話，像一道驚雷，在我腦中轟然炸響。

2、

回到宿舍，我一整個下午都心神不寧。

周曉的話在我腦子里反復(fù)回響。

人造棉也是化纖。

真絲更不容易過敏。

十九年來，父母構(gòu)建的那個關(guān)于我“體質(zhì)特殊、天生過敏”的世界，第一次出現(xiàn)了裂痕。

第二天是周日，我沒有告訴任何人，獨自坐公交去了市中心。

那里有本市最大、最貴的百貨商場。

我攥著自己這兩個月做家教攢下的八百塊生活費，手心全是汗。

導(dǎo)購小姐看到我身上洗到變形的T恤，眼神里閃過一絲輕視。

“我想試試這件?！?/p>

我指著一件純白色的羊絨衫，聲音有些發(fā)抖。

在父母的描述里，羊毛是我最大的過敏原，碰一下就會起滿全身的紅疹，呼吸困難，甚至休克。

我拿著那件柔軟到不可思議的衣服，走進(jìn)了試衣間。

貼身的瞬間，我緊張到屏住呼吸。

一秒。

十秒。

一分鐘。

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皮膚上傳來的，只有令人貪戀的溫暖和柔軟。

我走出試衣間，將衣服還給導(dǎo)購，走向下一家。

我像一個饑餓了許久的人，貪婪地用自己的皮膚，去感受每一種曾被父母列為“禁忌”的面料。

幾個小時過去了。

我試了不下二十件衣服。

我的身體始終沒有任何不良反應(yīng)。

皮膚光潔，呼吸平順。

內(nèi)心卻被一種巨大的、難以言喻的空虛和荒謬感徹底填滿。

鏡子里的女孩，穿著漂亮的裙子，陌生得就像另一個人。

她不是什么天生過敏的怪物。

她沒有“天生要飯命”。

她只是一個巨大謊言里，唯一的祭品。

我再也支撐不住，身體順著冰冷的墻壁滑坐在地。

二十年來被剝奪和被欺騙的記憶，如潮水般洶涌而來。

那些被嘲笑的、被孤立的、被區(qū)別對待的畫面，一幀幀在眼前閃過。

我把臉埋進(jìn)膝蓋，壓抑了許久的哭聲終于沖破喉嚨。

眼淚不是為了一條裙子。

是為了被偷走的整整十九年。

3、

記憶里，我家的衣柜永遠(yuǎn)被一道無形的線一分為二。

左邊是弟弟林航的。

四季新款，名牌球鞋，從沖鋒衣到運動褲，永遠(yuǎn)掛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右邊是我的。

幾件別人送的，或是親戚家孩子穿剩下的舊T恤，洗到發(fā)白，領(lǐng)口松垮變形。

每次家里添置新衣，都與我無關(guān)。

弟弟林航會穿著嶄新的耐克，得意洋洋地在我面前跑來跑去，故意把鞋底的商標(biāo)亮給我看。

“姐，你看，最新款的氣墊鞋，你沒有吧？”

“媽媽說你是天生要飯命，只能穿破爛。”

每當(dāng)這時，媽媽就會走過來打圓場。

“小航，別胡說。”

她嘴上訓(xùn)斥著弟弟，眼睛卻從未看我。

“你姐姐是皮膚金貴，穿不得新衣服，一穿就會沒命的。”

“沒命”，是她掛在嘴邊的詞。

仿佛我穿上一件新衣服，下一秒就會立刻死去。

學(xué)校里，因為永遠(yuǎn)穿著不合身、款式陳舊的衣服，我成了被孤立的對象。

沒有人愿意和我玩。

他們在我背后指指點點，叫我“土包子”、“小乞丐”。

體育課上，當(dāng)其他女生穿著漂亮的運動服在陽光下奔跑時，我永遠(yuǎn)是那個因為自卑而躲在角落的旁觀者。

老師問起，父母也只是輕描淡寫。

“這孩子體質(zhì)特殊，天生的，就這么嬌氣。”

最深刻的記憶，發(fā)生在八歲那年。

姑姑從外地回來，給我?guī)Я艘粭l漂亮的白色公主裙，帶著蕾絲花邊，像童話里一樣。

那是我人生中收到的第一件新衣服。

我欣喜若狂。

趁著爸媽不在家，我偷偷地穿上它，在鏡子前小心翼翼地轉(zhuǎn)圈。

裙擺飛揚，那一刻，我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那是我灰暗童年里，唯一的一抹亮色。

然而，媽媽提前回來了。

她推開門的瞬間，看到我身上的裙子，臉上的表情瞬間扭曲了。

她像一頭發(fā)怒的母獅，一把將我從鏡子前拽走，拖進(jìn)了衛(wèi)生間。

“刺啦——”

我甚至沒來得及反應(yīng)，身上的公主裙就被她徒手撕成了兩半。

她將爛布條扔在地上，打開水龍頭，拿起掛在墻上的、用來刷鞋底的硬毛刷，蘸著大塊的黃色洗衣皂，開始發(fā)狠地刷我的胳膊和后背。

“你想死嗎？！??？！我讓你穿！我讓你穿！”

她尖叫著，聲音刺耳又瘋狂。

粗糙的刷毛像鋼針一樣刮過我的每一寸皮膚，火辣辣地疼。

肥皂水流進(jìn)眼睛里，又澀又疼，可我嚇得連哭都不敢哭。

“給我刮掉一層皮！我看你下次還敢不敢亂穿！”

那條漂亮的公主裙，最終被她扔進(jìn)了垃圾桶。

而我身上，被刷出了一道道紅色的血痕，整整一個星期才消退。

從那天起，我再也不敢對任何新衣服，抱有任何幻想。

4、

第二天，我接到了媽媽的電話。

“林清禾，今天晚上必須回家一趟?！?/p>

我回到家，飯菜已經(jīng)擺上了桌，四菜一湯，有我最不愛吃的紅燒肉，和弟弟最愛吃的可樂雞翅。

飯桌上，媽媽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隨即皺起了眉。

“你看你穿的這身，都起球了，跟個要飯的一樣?！?/p>

她習(xí)慣性地數(shù)落著。

“在大學(xué)里也不知道學(xué)學(xué)打扮，女孩子要懂得投資自己，不然以后怎么找個好人家？”

我沒說話，安靜地扒著碗里的白米飯。

果然，她話鋒一轉(zhuǎn)。

“對了，你上學(xué)期拿了獎學(xué)金吧？我聽說你還在外面做家教？一個月不少掙吧？”

我抬起頭，看著她。

“從這個月開始，你每個月給家里打兩千塊錢。”

她的臉上是毫不掩飾的精明與算計。

“你弟弟馬上要上高考沖刺班了，開銷大。你當(dāng)姐姐的，也該為家里分擔(dān)一點。”

我爸在一旁幫腔：”是啊清禾，你媽說得對?！?/p>

我還沒開口，媽媽又為我的未來定下了新的標(biāo)準(zhǔn)。

“還有，我跟你說，你以后要是談男朋友，彩禮拿不出八十萬的，一律不準(zhǔn)帶回家里來！”

她敲了敲桌子，語氣理所當(dāng)然。

“我們辛辛苦苦養(yǎng)你這么大，好吃好穿地供著，你得知恩圖報，不能當(dāng)白眼狼?！?/p>

“好吃好穿?！?/p>

這四個字像一根針，狠狠扎進(jìn)我的心臟。

我心中只剩下冰冷的嘲諷。

我放下筷子，在他們錯愕的注視下，站起身，徑直走向弟弟的房間。

林航正戴著耳機打游戲，對我視若無睹。

他的椅子上，搭著一件黑色的沖鋒衣，嶄新，吊牌還沒剪。

我認(rèn)得那個牌子，是昨天弟弟剛收到的快遞，價格四位數(shù)。

我拿起那件外套。

然后，當(dāng)著全家人的面，緩緩地，穿在了自己身上。

房間里死一般的寂靜。

下一秒，媽媽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發(fā)出刺耳的尖叫。

“林清禾你瘋了！快脫下來！你想死嗎？！”

我整理了一下嶄新的衣領(lǐng)，拉好拉鏈。

不大不小，剛剛好。

我平靜地看著她，看著她那張因驚恐和憤怒而扭曲的臉。

一字一句地問。

“可是媽媽，我一點感覺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