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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一連七天,工部虞衡司的日子過得波瀾不驚。
沈楓完美地融入了這里的生活節(jié)奏。
他每日準時點卯,從不遲到。
到了公房,先給自己沏上一杯從家里帶來的好茶,然后不緊不慢地開始工作。
所謂工作,就是抄錄那些堆積如山的故紙堆。
他抄得很慢,字跡工整,仿佛不是在應(yīng)付差事,而是在修身養(yǎng)性。
抄累了就站起來活動活動筋骨,或者靠在椅子上閉目養(yǎng)神。
一到下值的時辰,他立刻放下筆,收拾東西走人,絕不多留一刻。
日子過得比神仙還快活。
一開始,主簿王博還變著法子想找他的茬。
“沈大人,你這字抄錯了,罰你重抄十遍!”
沈楓笑呵呵地應(yīng)下:“好嘞,多謝王主簿指正?!?/p>
然后他就真的慢悠悠地重抄十遍,一點脾氣都沒有。
“沈大人,司里沒茶葉了,你去庫房領(lǐng)一些來?!?/p>
沈楓放下手里的點心,拍拍手:“沒問題,正好出去散散步?!?/p>
王博一拳打在棉花上,幾次三番下來,自己倒憋了一肚子火,索性也懶得管了。
整個虞衡司,徹底把這位新科狀元當(dāng)成了空氣。
他們嘲笑他,孤立他,看他像看一個天大的笑話。
而沈楓樂在其中。
皇宮。
昭慶殿。
侍女玉兒正為姬紫月修剪著一盆名貴的墨菊。
“公主,您這招真是高明。”
玉兒一邊小心地剪去殘葉,一邊輕聲笑道。
“那沈楓如今在虞衡司,就跟被打入了冷宮一樣。聽說衙門里的人都當(dāng)他不存在,每日就讓他抄抄寫寫,成了個名副其實的狀元書吏,整個京城的官場都在看他的笑話呢?!?/p>
姬紫月正對著銅鏡,用一根玉簪挽起青絲,聞言嘴角勾起一抹冷艷的弧度。
“一只剛出茅廬的雛鷹,總以為自己能搏擊長空。”
她的聲音清冷,帶著一絲掌控一切的自負。
“本宮就要先折了他的翅膀,拔了他的羽毛,讓他知道離了本宮他什么都不是。”
“那冷衙門最是磨人心志,不出一個月,他必然會忍受不住那份孤獨與屈辱。到時候,他自然會明白,誰才是他唯一能依靠的主人?!?/p>
玉兒點點頭,滿眼崇拜。
“公主說的是。只是......奴婢聽說,那沈楓似乎......過得還挺開心的?”
“開心?”
姬紫月挽發(fā)的手一頓,鏡中的鳳眼微微瞇起。
“不過是苦中作樂,強顏歡笑罷了。一只被關(guān)進籠子的鳥,還能有什么真正的開心?由他去吧,他越是偽裝,就證明他內(nèi)心越是痛苦。等著瞧,他很快就會來求本宮的。”
說完,她滿意地看著鏡中的自己,那份睥睨眾生的驕傲,讓她感到無比的愉悅。
她完全不知道,她眼中的“冷宮”,在沈楓看來,簡直是一座尚未開發(fā)的樂園。
沈楓確實很開心。
這份抄錄舊檔的工作,在外人看來枯燥無比,對他而言,卻是一座信息的金礦。
他抄錄的,是虞衡司掌管的歷年山川地理、礦產(chǎn)分布、工匠名錄、以及各種軍備器械的圖紙和營造記錄。
這些東西,在別人眼里是廢紙,在一個擁有現(xiàn)代知識體系的穿越者眼中,價值連城!
他一邊抄,一邊在腦中構(gòu)建著這個大周王朝的3D立體地圖。
哪里的鐵礦品質(zhì)最高,哪里的煤炭儲量最豐,哪條河道在雨季容易泛濫,哪座關(guān)隘的城墻上次維修用的是豆腐渣工程......
這些信息,比任何史書都來得真實、具體。
他就像一個黑進了服務(wù)器后臺的頂級黑客,貪婪地汲取著這個王朝最底層的核心數(shù)據(jù)。
這天,他又抄到一份有趣的卷宗。
是關(guān)于北方邊鎮(zhèn)榆林衛(wèi)的軍械修補記錄。
上面清清楚楚地寫著:乾元十年,榆林衛(wèi)修補神臂弩五百張,耗費牛筋三十石,桐油五十斤,精鐵一百二十斤......
沈楓的筆尖停住了。
他前幾天剛看過一份關(guān)于桐油的調(diào)撥記錄。
大周朝廷對桐油這種重要的軍用物資管控極嚴,尤其是用作品質(zhì)最好的“建州桐油”,每一筆調(diào)撥都有詳細備案。
他不動聲色地放下筆,走到另一排書架前,假裝尋找什么東西,很快就翻出了那份桐油的調(diào)撥總錄。
他迅速翻到乾元十年的記錄,目光掃過,臉上露出了玩味的笑容。
記錄上寫著,乾元十年,整個北方邊境線,朝廷總共才調(diào)撥了三十斤“建州桐油”,其中分配給榆林衛(wèi)的,只有區(qū)區(qū)三斤。
三斤桐油,怎么可能夠修五百張神臂弩?
神臂弩的弩臂需要反復(fù)浸泡桐油才能防水防裂,保持韌性,五十斤都未必夠用。
賬目對不上了。
要么是榆林衛(wèi)的將軍貪墨了修補款,做了假賬。
要么......他們有別的渠道搞到桐油。
可桐油是官賣專營,私下販賣是殺頭的大罪。
沈楓的腦子飛速轉(zhuǎn)動起來。
他忽然想起殿試時,那個提出用邊市和草原人換糧食的考生。
朝廷禁止邊市,但私下的交易呢?
會不會是邊關(guān)的將領(lǐng),用朝廷明令禁止交易的軍械物資,比如鹽、鐵,私下和草原部落交換牛羊馬匹,甚至是......桐油?
這個念頭一出,沈楓自己都嚇了一跳。
這可是通敵叛國的大罪!
他合上卷宗,臉上不動聲色,心里卻掀起了驚濤駭浪。
他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無意間,觸碰到了這個帝國一個深不見底的黑色旋渦。
下值后,沈楓沒有直接回家。
他背著手,像個閑散的富家公子一樣,在帝京的街頭閑逛。
但他逛的地方很特別,不是繁華的商業(yè)街,而是那些販賣各種工具、材料的匠人坊巷。
他走進一家木料店,跟老板閑聊木材的價錢。
又拐進一家鐵匠鋪,看師傅打制農(nóng)具,隨口問問鐵價。
他將白天在卷宗上看到的各種數(shù)據(jù),與現(xiàn)實中的物價、工藝一一對應(yīng)。
理論聯(lián)系實際。
他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喜歡這份工作了。
當(dāng)他走到一處偏僻的巷口,看到幾個伙計正鬼鬼祟祟地從一輛蒙著油布的大車上往下卸東西,空氣中傳來一股熟悉的、刺鼻的桐油味時,他停下了腳步。
他看到一個管事模樣的人,正塞給一個穿著巡城司官服的小校一袋沉甸甸的銀子。
沈楓笑了。
原來秘密不僅僅藏在故紙堆里。
它就活生生地,在這帝京的陽光之下,陰影之中。
他轉(zhuǎn)身離開,心情卻比發(fā)現(xiàn)寶藏還要興奮。
那位高高在上的公主,以為把他扔進了一座牢籠。
她哪里知道,她親手給了他一把,能夠撬動整個天下的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