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衛(wèi)國跟在鐵山身后，兩人一前一后，默然無語。

穿過幾條寂靜無人的胡同，他們再次來到了那家“靜心茶館”前。

與白天那副門可羅雀的冷清模樣不同，此刻的茶館里，竟是燈火通明，溫暖的橘色光暈從雕花的窗格里透出來驅散了周遭的幾分寒意。

鐵山推開門，一股混雜著上等茶香與飯菜香氣的熱浪撲面而來。

江衛(wèi)國的目光一掃，心頭微微一震。

大堂里只有一張桌子點著燈，正是白天他與孟昭林對坐的那張八仙桌。

桌上擺著幾樣簡單的下酒菜，一碟花生米，一盤鹵豬耳，還有一碗熱氣騰騰的燉菜。

桌邊坐著兩個人。

其中一個自然是那位氣度不凡的“閻王”孟昭林。

而另一個赫然便是白天向他討要姜片的那位老者——老方！

此刻的老方，與白天那副被病痛折磨得形容枯槁的樣子判若兩人！

雖然依舊穿著那身洗得發(fā)白的舊棉襖，腿也還是瘸著，但他的臉上卻泛著一層健康的紅光，原本渾濁無神的雙眼此刻炯炯有神，充滿了壓抑不住的激動與喜悅。

他一看到江衛(wèi)國進來便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因為動作太急，險些被自己的瘸腿絆倒。

“江......江同志！”老方拄著拐杖，快步迎了上來一把抓住了江衛(wèi)國的手，那雙粗糙的手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你......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

江衛(wèi)國能感覺到，老方的手掌干燥而溫熱，與白天那種冰涼的觸感截然不同。

他心中大定，知道自己的“九陽烈姜”，成了！

“老方坐下說別激動。”孟昭林發(fā)話了他的聲音依舊溫和但看向江衛(wèi)國的眼神里卻多了一絲難以掩飾的銳利和審視。

老方這才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了他拉著江衛(wèi)國在桌邊坐下，嘴里還在不停地念叨著：“神了！真是神了！江同志，你那藥姜，簡直比神丹妙藥還管用！”

他激動地指著自己的腿，“我這老寒腿，十幾年了沒睡過一個安穩(wěn)覺。今天上午回去，我照您說的掰了一小塊泡水喝，剩下的貼在膝蓋上。你猜怎么著？不到半個鐘頭，就感覺一股熱氣從膝蓋往里鉆，又麻又癢，舒服得我差點叫出聲來！這一覺，我直接睡到了天黑，醒來的時候，渾身都是汗，但腿上的那種鉆心疼，好了七八成！半輩子沒這么舒坦過！”

孟昭林靜靜地聽著，沒有插話，只是將一個斟滿了白酒的酒杯，推到了江衛(wèi)國的面前。

等老方說完了他才緩緩開口，一字一頓地說道：“江兄弟，我孟昭林這輩子，不輕易欠人情。老方是我的救命恩人，你治好了他，就是治好了我?！?/p>

話音未落，他從懷里掏出一個沉甸甸的用藍布包裹著的東西，直接推到了江衛(wèi)國的面前。

布包落在桌面上，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

“這里是五百塊錢，還有五十斤糧票，十尺布票。”孟昭林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這是定金，也是我的誠意。以后，你手里的這種藥姜有多少我收多少。我全包了！”

五百塊！

還有那么一大疊在這個年代比錢還金貴的票據(jù)！

這筆巨款，足以讓一個普通工人家庭，瞬間成為人人艷羨的“萬元戶”！

也足以讓任何一個人，為之瘋狂，為之鋌而走險！

連站在一旁的鐵山，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睛里，都閃過了一絲微不可察的波瀾。

老方更是倒吸一口涼氣，他知道老板出手大方，卻沒想到會大方到這個地步！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江衛(wèi)國卻并沒有立刻伸手去碰那個足以改變他一生命運的布包。

他的目光從那沉甸甸的布包上掃過，然后抬起頭，迎上了孟昭林那雙銳利如鷹的眼睛，平靜地搖了搖頭。

“孟老板，你的誠意我心領了。”江衛(wèi)國的聲音沉穩(wěn)而有力，“但這個我不能全收?！?/p>

孟昭林的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怎么？嫌少？”他的語氣里，帶上了一絲危險的意味。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道：“錢，我可以不要這么多。我只要一百塊，作為藥姜的本錢。剩下的我想請孟老板幫我一個忙。”

孟昭林眼中的意外之色更濃了：“你說?！?/p>

“我需要一個絕對安全的渠道，定期購買一批糧食和肉，我江衛(wèi)國自己出錢?！苯l(wèi)國的眼神變得異常認真，甚至帶上了一絲懇求“白面大米豬肉雞蛋......我需要這些東西，不是為了自己，是為了家里真正關心我的人。我要讓她們......吃飽穿暖?！?/p>

他說這話時，腦海中浮現(xiàn)出的是李秀蘭那瘦弱的身影，和孫女暖暖那張蒼白的小臉。

他死過一次比任何人都清楚，在這個匱乏的年代，金錢有時候就是一串冰冷的數(shù)字，而一碗熱騰騰的白米飯，一塊肥得流油的紅燒肉，才是能讓人活下去的最實在的東西！

雅座里，陷入了一片寂靜。

孟昭林臉上的審視和銳利，在這一刻，如同冰雪般消融了。

他看著眼前這個不為巨款所動，心心念念只為家人吃飽穿暖的男人，那雙洞察人心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真真切切的欣賞！

他見過太多被金錢迷惑了雙眼的人，見過太多為了利益不擇手段的狠角色。

像江衛(wèi)國這樣，在巨大的誘惑面前，依舊能保持本心不貪財重情義的漢子，他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見過了。

“哈哈......哈哈哈哈！”

孟昭林突然放聲大笑起來笑聲爽朗而暢快，充滿了久違的喜悅。

“好！好一個重情重義的江兄弟！”他伸手重重地拍了拍江衛(wèi)國的肩膀，“你這個朋友，我孟昭林，交定了！”

他將那個布包推了回去態(tài)度卻已截然不同：“錢，你必須收下！這是你應得的！至于你要的東西，小事一樁！”

他轉頭對鐵山吩咐道：“鐵山你聽著，從明天開始，每周，不，每周三次給江兄弟家里送十斤大米，十斤白面，五斤豬肉，二十個雞蛋！記在我的賬上！什么時候江兄弟說停，你再停！”

“是，老板！”鐵山甕聲甕氣地應道，看向江衛(wèi)國的眼神，也多了一絲由衷的敬意。

江衛(wèi)國心中一暖他知道自己賭對了。

他用自己的真誠，徹底贏得了這位地下王者的尊重。

“孟老板，這使不得，錢我不能白要東西更不能白拿......”江衛(wèi)國連忙推辭。

“讓你拿著就拿著！”孟昭林一擺手，語氣不容置喙，“這是我給弟妹和侄女的見面禮！你要是再推辭，就是看不起我孟昭林！”

話說到這個份上，江衛(wèi)國便不再矯情。

他鄭重地將布包收下，對著孟昭林，深深地抱了抱拳。

“孟大哥，大恩不言謝。以后但凡有用得著我江衛(wèi)國的地方，您一句話?！?/p>

這一聲“孟大哥”，叫得孟昭林心中無比舒坦。他親自給江衛(wèi)國倒?jié)M了酒，笑道：“來喝酒！”

這一夜，賓主盡歡。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江衛(wèi)國起身告辭。

孟昭林讓鐵山親自去送。

當江衛(wèi)國走到二樓樓梯口時，孟昭林那看似隨意的聲音，卻突然從背后傳來。

“對了江兄弟?！?/p>

“你這藥姜，能量產(chǎn)嗎？”

“我有些老戰(zhàn)友，身上也都有舊傷......”

江衛(wèi)國的腳步猛地一頓，他回頭看去只見孟昭林依舊坐在燈下，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仿佛只是隨口一問。

“能?！?/p>

江衛(wèi)國留下一個字便轉身消失在了樓梯的拐角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