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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墻,還是那面墻。
人,卻已不是那些人。
江衛(wèi)國只覺得渾身的血液,從指尖到頭頂,一寸寸地變得冰冷。
他的大腦一片空白,耳邊所有的聲音――鄰居的議論、王主任的質(zhì)問、弟妹的驚呼――都化作了一陣陣尖銳的蜂鳴。
他死死地盯著那張大字報,那一個個用濃墨寫就的、充滿了力量與控訴的字,像一柄柄燒紅的鐵烙,狠狠地燙在他的靈魂上。
“泣血控訴!我與家中‘三匹狼’的斗爭,一個老工人的血淚史!”
“我,江建國,軋鋼廠八級鉗工,一生勤勉,為國為家,不敢有半分懈?。∪?,耗盡半生骨血,養(yǎng)大三子一女,卻未想竟是引狼入室,養(yǎng)虎為患!”
“長子江衛(wèi)國,名校高材,國之棟梁?實則自私自利,冷血無情!為一己私欲,逼父賣祖宅,斷我夫妻二人退路,此為不孝!”
“次子江衛(wèi)東,游手好閑,不事生產(chǎn)!為出國享樂,竟聽信其兄教唆,往我水壺中灌入工廠鐵銹污水,欲使其父病倒垮臺,好任其擺布!此為謀害!”
“長女江紅梅,貪慕虛榮,心思歹毒!非但不加勸阻,反而在旁煽風(fēng)點(diǎn)火,與其兄弟同流合污!此為不仁!”
“......我江建國自問,一生血汗,盡付爾等!換來的,卻是賣房的逼迫,是淬毒的臟水,是斷我生路的陰謀!昨日,我以家法懲戒,竟被此三子污蔑為‘虐待’!今日,更是惡人先告狀,欲借組織之手,行顛倒黑白之事!”
“天理昭昭!公道何在?我今日將此家丑公之于眾,并非求人憐憫!我只求各位街坊鄰里,各位領(lǐng)導(dǎo)同志,做個見證!”
“我江建國,從今日起,與此三名白眼狼,恩斷義絕!此院,是我江建國血汗所建,此房,是我江建國遮風(fēng)避雨之所!爾等欲住,可!房租照付,一分不能少!若不愿,便凈身出戶,從此兩不相干!”
“立此字據(jù),天地共鑒!”
落款是三個血紅的大字:江建國!
旁邊,還按著一個鮮紅的、刺目的手??!
每一個字,都像一聲驚雷!
每一句話,都像一記重錘!
這哪里是一張大字報?
這分明是一份訴狀!
一份遺書!
一份與整個不孝子家庭決裂的戰(zhàn)斗檄文!
“這......這上面說的......是真的嗎?”
“我的天,灌鐵銹水?這跟殺人有什么區(qū)別!”
“太不是東西了!老江可是咱們廠的寶貝,八級鉗工啊!他要是病倒了,那是多大的損失!”
“我就說嘛,老江多老實本分的一個人,怎么會無緣無故打孩子,原來是養(yǎng)了三個畜生??!”
“白眼狼!真是活生生的白眼狼!”
周圍的議論聲,不再是竊竊私語。
那一道道鄙夷、憤怒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刮在江家兄妹三人的臉上,讓他們無地自容。
“胡說!這是誹謗!這是污蔑!”
江衛(wèi)國終于從極致的震驚中反應(yīng)過來,他像一頭被踩了尾巴的瘋狗,指著那張大字報,聲嘶力竭地尖叫起來,“他沒有證據(jù)!這是單方面的說辭!”
“證據(jù)?”
人群中,一個平日里和江建國關(guān)系不錯的李師傅站了出來,冷笑道,“江衛(wèi)東,你敢不敢讓你哥帶你去醫(yī)院驗驗傷?看看你那手,到底是被搟面杖打的,還是......你自己為了演戲,用石頭砸的?”
江衛(wèi)東的臉“刷”地一下就白了,下意識地就把那只“罪證”之手藏到了身后。
而街道辦的王主任,此刻的臉色,已經(jīng)難看到了極點(diǎn)。
她不是傻子。
那大字報上字字泣血的控訴,那周圍街坊鄰居異口同聲的指責(zé),和眼前這三個子女蒼白心虛的狡辯,孰真孰假,一目了然!
她感覺自己的臉,火辣辣地疼。
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傻子,被這三個“看似可憐”的騙子當(dāng)槍使,興師動眾地跑來,要為一個“施暴者”主持公道!
“江紅梅同志?!?/p>
王主任的聲音,冷得像冰,“你剛才說,你父親不給你們飯吃。可我怎么聽鄰居說,昨天中午,你家里飄出來的,是豬肉白菜餃子的香味啊?”
江紅梅的臉色,瞬間由白轉(zhuǎn)青,張著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還有你,江衛(wèi)國同志?!?/p>
王主任轉(zhuǎn)向他,眼神里充滿了失望和嚴(yán)厲,“你作為一個高級知識分子,思想覺悟就是這樣的嗎?逼迫父親賣房,唆使弟弟毒害父親,這就是你讀的書教給你的?這是一個極其嚴(yán)重的思想品德問題!我會親自聯(lián)系你們研究所的領(lǐng)導(dǎo),好好地、深入地了解一下這個情況!”
“不!主任!不是這樣的!您聽我解釋!”
江衛(wèi)國徹底慌了。
他最怕的,就是單位知道這件事!
然而,已經(jīng)晚了。
就在這片混亂的、如同公開審判現(xiàn)場的喧囂之中,一個沉穩(wěn)的、帶著冰冷氣息的聲音,從人群后方,緩緩地響了起來。
“不必解釋了。”
人群,自動地,分開了一條道路。
江建國,背著手,一步一步地,走了過來。
他沒有看墻上的大字報,也沒有看周圍的鄰居。
他的目光,平靜地,掃過他那三個臉色慘白、搖搖欲墜的子女,最后,落在了街道辦王主任的臉上。
他微微頷首,不卑不亢地說道:“王主任,您來了。正好,我也有件事,想請您和各位街坊,做個見證?!?/p>
他不是來接受審判的,他是來宣布結(jié)果的。
他這副從容不迫、掌控一切的姿態(tài),讓江家兄妹三人,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恐懼。
眼前的這個人,已經(jīng)不是他們的父親了。
他是閻王。
是親手將他們打入十八層地獄的,冷酷無情的閻王!
王主任看著江建國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她能感覺到,這個男人身上,有一種讓她都感到心悸的、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
“江建國同志......”
“王主任。”
江建國打斷了她的話,語氣平靜卻堅定,“您是領(lǐng)導(dǎo),最講政策,講規(guī)矩。我今天,也跟您講一講我江家的規(guī)矩?!?/p>
他緩緩地,從那三個已經(jīng)徹底失魂落魄的子女面前走過,站到了那張巨大的大字報旁邊。
他伸出手,輕輕地拍了拍那張寫滿了他憤怒與決絕的牛皮紙。
“這上面寫的,句句屬實。我江建國,可以用我這二十多年的工齡和黨員身份做擔(dān)保。”
他轉(zhuǎn)過身,面對著所有人,聲音洪亮如鐘。
“我江建國,今天當(dāng)著組織的面,當(dāng)著各位街坊鄰居的面,宣布三件事?!?/p>
“第一,我與這三個不孝子女,從即刻起,斷絕所有情分!只保留法律上最基本的父子、父女關(guān)系。”
“第二,這個院子,是我江建國的私人財產(chǎn)。他們?nèi)?,成年已久,賴在我這里,于情于理,都說不通。大字報上寫得很清楚,想住,可以,按月交租,童叟無欺?!?/p>
“第三,”
他的目光,如同一把利劍,直直地刺向王主任,“我懇請王主任和街道辦的同志,為我立個字據(jù),做個公證。如果他們?nèi)?,有任何一人,在下個月一號之前,交不上房租,那么,我將有權(quán),在街道辦同志的監(jiān)督下,將他們的個人物品,清理出這個院子!”
他不是在商量。
他是在用陽謀,將街道辦、將王主任徹底地、牢牢地綁在自己的戰(zhàn)車上!
你不是來講規(guī)矩,講政策嗎?
好,那我就把規(guī)矩和政策,利用到極致!
讓你親手,為我執(zhí)行家法!
王主任徹底愣住了。
她看著眼前這個氣場強(qiáng)大、邏輯清晰、手腕狠辣的男人,再看看那三個已經(jīng)面如死灰、連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的“受害者”,她知道,自己今天已經(jīng)沒有任何選擇的余地了。
“好......”
她艱難地,從喉嚨里擠出一個字,“江建國同志,你的訴求......合情,合理,也......合法。我們街道辦,原則上......支持?!?/p>
這一個“好”字,如同最后的審判之錘,狠狠地,砸在了江家三兄妹的天靈蓋上。
他們完了。
徹徹底底地,完了。
在所有鄰居鄙夷的注視下,在街道辦領(lǐng)導(dǎo)冷漠的目光中,他們被釘在了恥辱柱上,再無翻身的可能。
江建國看著他們那副魂飛魄散的模樣,心中沒有半分憐憫,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靜。
他緩緩地,對著王主任,露出了一個堪稱“溫和”的笑容。
“多謝王主任主持公道。天冷,不如......請您和同志們,進(jìn)屋喝杯熱茶?”
那笑容,落在江衛(wèi)國兄妹的眼里,卻比任何猙獰的表情,都更讓他們感到恐懼。
他們知道,這杯“熱茶”,將是他們在這個家里,最后的斷頭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