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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妹妹引出一場大戲
徐婉承微微蹙眉,若有所思地端起茶盞,輕啜了一口。
這神情,在她面如明月,眼若水杏的娃娃臉上,顯得很不著調,仿佛一個天真的孩童突然學著大人,思慮起了家國大事。
我忍不住輕笑出聲。
“你還有心思笑!”
徐婉承嗔怪道:“梁家大公子鬼迷心竅娶了永王舊人,如今不知怎么幡然醒悟,不肯與她圓房,這是想尋個絆子,伺機送出府去了……
這些閑話在京城內院都傳遍了,連我娘都聽說了,擔心地讓我來看一看你。”
婉承貼心地用了“永王舊人”,我知道原話比這難聽。
我笑道:“是我不好,讓你們擔心了。你回去轉告伯母,這閑話的源頭是府里下人亂嚼舌根,沒影的事?!?/p>
徐婉承旋即展顏,露出尖尖一顆虎牙,“你們圓過房啦!”
“那倒……也沒有?!?/p>
那日之后,梁鳳簫的二妹梁書簡便拖著全家去廟里齋戒祈福,而后梁鳳簫又入了工部,接二連三的繁雜事,令人心無綺念。
而這份綺念過了洞房花燭夜一旦擱置下來,再要拾起,仿佛就需要格外的契機或莫大的動力,現如今我與梁鳳簫,一樣也沒占。
“唉——”
徐婉承焉了下去,嘆口氣道:“到底是我害苦了你?!?/p>
我知道她還在后悔學堂時的事,便道:“都猴年馬月的事了,你還記著。
是宇文馳卑鄙,與你無關。你那時替我奔走,徐大人亦常暗中接濟我,終究是我怕連累你們,才與你們斷了聯(lián)系。
如今宇文馳已死,我也平安無事,你可不許掛心了啊?!?/p>
我白她一眼,又給她添了一盞茶和一塊桃酥,接著道:“你有這閑心,倒不如在旁的事情上幫幫我,我才真心謝謝你?!?/p>
“哪個不幫你了?方才只顧擔憂你得沒得著閨房之樂,沒拿出來罷了?!?/p>
徐婉承坦蕩蕩說著虎狼之詞,一面從腰間的小布袋里掏出兩張紙。
“我爹在戶部執(zhí)掌吏員人事,我也常跟著去整理籍冊,吏戶親朋關系一類,本不難查。
但你讓我查的,還是頗費了一番功夫,因為你爹娘和郭氏,在明面上,沒扯上過任何關系……”
徐婉承正要往下說,一旁忽閃過一道人影,她反應快,又若無其事將那紙塞回了袋中。
時值春末,園中的合歡花開得繁茂,紅白的絲蕊,遠看去霧蒙蒙的。那人影從合歡樹旁繞過來,止步在亭外,側首朝這邊顧盼。
只見梁鳳簫的三弟梁文策一襲青色長衫,身形頎長灑落,圓圓臉上一團稚氣未脫,還留著前幾日打架留下的烏青。
“嫂嫂見禮。方才在皇城門外遇見兄長,他讓我給嫂嫂帶個話:衙門事多,今夜便宿在營式房了,明日過午才回。”
成婚后不久,梁鳳簫正式入工部衙門,在營繕司營式房領了營造主事之職。
他身為工部尚書的長子,這官銜不高,活兒卻重,日常在衙門計畫商議,忙罷又得親去工事現場,日曬雨淋,風餐露宿也是常有。
偏梁鳳簫一頭撲在上面,干得極其認真,成親之后住家的日子屈指可數。
我起身見禮,他遞上一個花布包袱,又道:“這是兄長托我轉交給你的。”
我打開一看,愣怔之下,又有一種如獲至寶的驚喜,脫口道:“是工部新刊印的《居室考》!”
梁鳳簫因為時常離家,大約是覺得對我有欠,出入消息傳得緊不說,或有好吃的新奇的,如這《居室考》,他知我會喜歡,又常托人捎來給我。
我感到手中書冊沉甸甸的,他心系他的營造事業(yè),但他似乎真的將“為夫之責”放在心上了。
我心嘆一口氣,其實他大可不必如此。
他娶我進門已費了諸多周折,一開始心照不宣,不過是兩人看到了對方身上可用之處。
我利用他脫離永王府,入梁家暗查父親之死,甚而妄想著借梁家在營造界一展拳腳。
他呢,我對太康殿圖樣的熟稔,燙樣的精巧,廡殿頂推山的本事,對他自然也是頗有助益。
但正如共賞日出那日所說,若細論起來,我想成事是非他不可,而他卻不是別無選擇,況且,他還幫我瞞下了永王之死的真相。
如此一想,我便仿佛于心有虧,他再這般待我,我不禁會想,該拿什么還他?
這時,徐婉承捂嘴輕笑了兩聲,讓我省過神來。
“這會兒我倒是相信那些話,果真是謠傳的了?!?/p>
我微笑著白她一眼,繼而招呼文策吃一盞茶再走。
文策此時正拿眼在瞧一旁的徐婉承,猶疑片瞬,原本已經向外拐了半個身子,堪堪又收回來,隔得遠遠地在我們對面坐下。
我初還有些擔心,大雍是夷人立國,在男女大妨上,比之前晟寬松許多,可他們一個待字閨中,一個尚未及冠,同桌吃茶畢竟不是正理。
可婉承落落大方,見文策低眉垂眸吃著茶,朗聲道:“你便是在貞儀昏禮之上,替她打架出氣的梁文策?”
文策聞言一怔,微微頷首道:“正是?!?/p>
婉承笑意更盛,一雙明眸忽閃忽閃的,舉起茶盞道:“你懂得維護兄嫂,是真漢子,這杯茶算我敬你。”
我瞠目咋舌,文策也好不到哪去,遲疑之下緩緩跟著舉起茶杯。
就在這時,一個嚴厲的嗓音如平地里一聲驚雷般響起:
“梁文策!”
三人同時轉過臉去,我心頭咯噔一下,暗叫不好。
那是梁府除郭氏之外,視我為眼中釘的第二號人物——二妹梁書簡。
梁書簡果真將我縱著梁文策和徐婉承同桌吃茶一事告到父母跟前去了。
彼時徐婉承已先回家,我只身跪在堂下,暗地里嘆一口長氣。
我倒不怕受罰,我篤定梁家人再怎么罰我,也比不上永王手段厲害。
只是,內院無休無止的雞毛蒜皮、糾纏不清的口角官司,應對起來也著實令人疲累。
梁書簡從《禮》論起,延伸到圣人關于男女授受不親的規(guī)訓,滔滔不絕,有理有據,又從反面暗諷我“特殊”的身份,并舉我不入流的行止,帶著她三弟與陌生女子同桌吃茶言笑云云。
梁書簡真不愧為欽封青麓書院的女史,不論見地或辯才都是首屈一指,據說她自小熟讀經典,過目不忘,尤精《女則》《女誡》等,因此在青麓書院教授皇親國戚的女眷。
我跪在堂下,竭力抑制著打呵欠的沖動,出離地想到,若是林小姐還在世,她定能與梁書簡成為好朋友。
梁文策在一旁不耐煩道:“二姐你差不多得了,你讓嫂嫂也說兩句!”
梁書簡只比梁文策年長一歲有余,梁書簡看不上梁文策的不學無術,梁文策看不上梁書簡的迂不可言,兩姐弟平日里便如針尖對麥芒,極易炸鍋。
依我觀察,這兩姐弟只在一件事上達成巨大的共識,那便是,敬兄長梁鳳簫若天神一般,無論先頭口角鬧得怎么樣,只要梁鳳簫推著木輪椅靜靜往那一停,還沒說話,兩姐弟立即消兵止戈了。
年前起梁書簡常住書院,平日不大回家,婚后我只見過她兩次。但從她輕蔑的眼神中,我也能感覺到,她是極看不起我的。
礙于一種傲氣,她從不提“家妓”二字,但明里暗里又總愛提點我“特殊的出身”。
有一回,我聽見她在內幃與眾官家女眷說,她兄長本來要娶的是沈御史家的女兒,那姑娘是出了名的溫婉賢惠,“也才勉強配得起兄長”。
后面的話不言而喻,梁鳳簫怎么娶了我這“特殊出身”的女子,簡直鬼迷心竅,暴殄天物。
梁文策話音剛落,梁書簡連帶堂上坐著的梁重九和郭氏,眼神都齊刷刷地朝我射來。
我諂媚地笑了,我說二妹不愧是女夫子,方才說的每一句都對極了。
我才不同她辯,我也辯不過她。
我只反復說,文策特地趕來送信,身為長嫂,我怕他渴怕他餓,便招呼他吃茶,徐婉承是我十余年的密友,太熟了所以我一時忘了。
梁書簡從嗓子眼涼涼哼了一聲,道:“當是污穢場面歷得多了,見慣了男女狎昵,舊習改不過來吧?!?/p>
嘖,這小娘雖說學識淵博,刻薄也是真刻薄。
梁重九揉了揉睛明穴,神情逐漸出離敷衍。
郭氏陰沉著臉,雖不說話,但連連咳嗽,抬眼垂眸目光總要厭惡地掃過我。
我適時道:“今日園中有美景茶果,有美人悅目。
文策年未弱冠,在自家中為美景美食美人駐足,頗有古君子之風,何必說成污穢、狎昵那么嚴重呢?
我常聽父親教誨,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他感慨,大欲當前,人心都是渺小的……”
“一派胡言!”
我的話果然激怒了郭氏,只見她目眥欲裂,胸前一起一伏,臉上沒有一絲血色,指著我罵“沒教養(yǎng)的東西!”
最后,郭氏提出請家法責罰——杖打十大板子,好讓我長點記性。
梁書簡不響了,目光閃爍,像是有些吃驚。
梁文策急呼了一聲“阿娘”,道:“嫂嫂哪禁得住那些板子?與外女同坐吃茶的究竟是我,阿娘要打就打我吧!”
郭氏狠瞪了他一眼,“沒出息的東西,你若想阻攔,連你一起打!”
梁文策悻悻的一時沒了話。
梁重九臉上也寫著猶疑,正挨到郭氏身邊想同她商議,郭氏冷道:“老爺向來不管內院之事,況這禍害是誰允準招進來的,如今我苦心管教,老爺還能腆著臉說情不成?”
梁重九左右為難,末了只說:“叫他們下手別太重,長了教訓便是,仔細打壞了身子。”
說話間家法請上來了,一人長的粗棍子,饒是我粗枝大葉,看著也難免心驚——我的老爹啊,你們到底結了什么仇什么怨,讓這老娘兒們恨我恨到這份上?
沒錯,眼下我基本確認了郭氏是與我爹有過節(jié),而非我娘。
新婚那夜之后,又有許多次,我趁著侍奉湯藥時試探,發(fā)現每回提起父親,她的神情都會變得不自然。
我便讓徐婉承幫著去查一查,我爹和郭氏之間,有沒有親眷友朋之類的明面關系。
徐婉承走前將那兩張紙塞給我,我偷看一眼,明白了為什么徐婉承說,頗費了一番功夫才查到——
我父馮衡與郭氏的籍譜之間沒有載明直接關聯(lián),但細心的婉承將兩人的親屬和友朋一一比照,發(fā)現我父親有個相熟的同窗名叫賴青的,是郭氏的遠房表弟,來京就學時,他便住在郭氏娘家。
父親與郭氏,會不會是通過這個賴青相識的?
我被婆子們七手八腳架上長凳時,腦子里還在轉著父親的事。我抬眼見梁文策心急如焚的神色,又故作鎮(zhèn)定,向他投去寬慰的目光,微微笑了笑。
家法結結實實地落在后臀上時,我緊咬著牙沒吭聲。
一、二、三、四、五……
我默數到五,隨后聽到一陣急急的車轱轆聲。
“住手!”
梁鳳簫的嗓音不可置疑地響起。
我松了一口氣,唇邊綻開一絲難以察覺的笑意:婉承不負所托,讓梁鳳簫來得恰逢其時。
送她走時,我便讓她去工部衙門找梁鳳簫報信,我特地囑了一句“時機”,她便不讓我再說下去,利落地道了聲“明白”。
我的盤算是:若梁鳳簫來早了,郭氏還沒被激怒,便要偃旗息鼓,后續(xù)我作為的空間有限;但若梁鳳簫來晚了,恐怕我屁股開花,多受無謂的皮肉之苦,我很怕痛。
在神色各異的諸人目光注視下,梁鳳簫以不容置疑的語氣讓人將我抬下來,此外他并未向誰發(fā)難,甚至沒有多說什么。
他只是容色淡淡地看了看他們,而后對侍從道:
“行健,扶我上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