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杪杪？”

男人叫她的名字，低沉似鼓的聲音令她再次失神。

從來沒有人可以把她的名字叫的這么好聽。

姜唐怔住了。

“歡迎回來?！蹦腥俗呓?，抬手在她頭上輕輕摸了摸，胸前兜不住的檀香氣灌進她鼻腔。

她仰起頭，幾乎呈九十度仰角才看清他的面容。

“怎么了？”男人親切笑了，抬手在臉上摸了摸，柔聲問：“我臉上有東西？”

姜唐忙將目光收回，“沒有?！?/p>

“杪杪?！苯逻h叫了句。

姜唐抬頭，見他抬手指著男人給她介紹：“這是你剛剛說想見的，你周伯伯的兒子?！?/p>

男人沖她點頭，簡單作了介紹：“周衍行?！?/p>

她依舊在失神。

周衍行在他們中間坐下。

姜致遠湊過去與他說話：“今天是你母親的祭日，我本來應(yīng)該去祭拜的，可是你知道，杪杪剛回來，讓小秦一個人去不合適?！?/p>

“您別往心里去，我?guī)湍腊葸^了，她不會怪您的。”

“嗯，那就好——對了，今天公司股東大會還順利嗎？我聽小秦說你想跟德國奧邦合作？那群老家伙各自有各自的算盤，你的決定不見得他們能同意，要是需要姜叔出面……”

祭拜？他的母親？

姜唐掃了一眼身旁的骨灰盒，鼻頭瞬間涌上來一股濃烈的酸澀。

她扭頭瞪著周衍行，腦子里不由浮現(xiàn)起母親唐琳臨死前那副幽怨的眼神，可她并未察覺到自己此刻也是這樣的眼神。

她看著他們熟悉的交談，自然的相處，猛然發(fā)覺自己像個多余的人。

為什么他們連一絲一毫的悲傷都沒有？他們都不愿意在她面前演一下嗎？她母親的命對他們來說就這樣輕賤嗎？他們在高談祭拜的時候有沒有想過，她媽媽也才剛走。

她心頭的刺像是被人撥了一下，鉆心的疼。

她必須有所行動，于是高聲打斷了他們的生意經(jīng)：“能吃飯嗎？”

兩人幾乎同時回頭。

姜致遠察覺到她的怒氣，沒再繼續(xù)。

姜唐又皺起眉頭，沖二人大吼：“說夠了嗎？不能先吃飯嗎？”

她的眼神充滿嫌惡，外帶點狠戾。

姜致遠滿眼愧疚，可卻不知說什么。

這樣的反應(yīng)卻令姜唐心里舒服了不少。

她又去掃旁邊的男人，見他眉頭微微皺起，心中怒氣似乎又消減幾分。

“好，先吃飯?！苯逻h依著她。

開餐后，姜唐故意將骨灰盒抱起來放在桌子上，隨手打開蓋子從里面抓了一把放在旁邊的餐具里。

兩人被她突如其來的動作震住。

恰好進來的服務(wù)生亦被這場面嚇得不敢亂動。

他們這樣的反應(yīng)讓她的怒氣再次消減很多，她如同抓住了姜致遠的把柄一般，肆意釋放自己心里的罪惡。

她不在意，更不想理會他們接下來怎么說怎么做，兀自念叨起來：“這么好吃的菜，我想讓我媽媽也嘗嘗，她最愛吃中餐了，只是在國外這些年又吃不上，如今死了我總得讓她吃上?！?/p>

她邊解釋，邊拿筷子夾起一塊肉放在那個盛有骨灰的餐盤邊上，然后又去夾下一道菜。

這樣一來，她手上沾染的骨灰時不時會撣落在盤子里，這桌美味佳肴就這樣在她意料之中被毀了。

“你們?yōu)槭裁床怀?？”姜唐看著對面兩人，夾起一塊肉塞進嘴里大口嚼起來，“很好吃。”

姜致遠看著她，臉色窘迫且難看，皺紋包裹的眼睛染血一般紅。

姜唐心里莫名得意，轉(zhuǎn)頭看向一旁，去驗收另一半戰(zhàn)果。

瞬間，她的眼底冷了下來——他太平靜了，這不是她意料之中的反應(yīng)。

她變本加厲，更加過分的挑釁。

可她的語言和行為在他面前似乎掀不起任何風浪。

那副平靜的面色宛如風和日麗的海平面，棕褐色的眸子里裹挾著大海獨有的冰冷和深邃，讓人望而生畏。

人在洞察不出對手心思時往往會生出無能的暴怒，這種暴怒恰恰會使人自亂陣腳。

她干脆直接舉起那只沾滿骨灰屑的手，慢慢移向那盤紅燒肉，用手指拈起一塊往嘴里送。

此刻她的手根本不受大腦支配，在暴怒的控制下，完全是下意識的行為。

忽然，她感覺到手腕處劇烈疼痛。

當她低頭看時，周衍行的手已經(jīng)向她襲來，并在她完全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及時制止了她手中的動作。

她的手就這樣被迫停在半空，離嘴唇不到半尺的距離，她甚至可以清晰地聞到手中骨灰與肉糜交雜的氣味。

她差點吐出來。

她想掙脫，可掙扎了幾次沒有成功。

眼看著自己的胳膊被男人狠狠地捏著，就在她的骨節(jié)處，力道一步步加重，她疼的顫起來。

可那只大手卻不管不顧，依舊不斷加大力道。

姜唐的額頭開始冒虛汗，但并沒有妥協(xié)，反而笑著憋回眼淚，挑釁一句：“你這算什么，就這么捏著一點也不解氣，你應(yīng)該直接拿把刀把我這只手剁了，那樣才解氣！”

她瘋狂地笑起來，那樣的笑，讓姜致遠害怕，也讓她自己害怕。

“阿行。”姜致遠喊住周衍行，走過來制止住他下一步的行動，眼里存著點點淚光，“由著她吧，我知道她心里不舒服?！?/p>

周衍行只好放開姜唐。

姜唐抽回胳膊，纖細的手腕已然紅腫不堪。

姜致遠朝她走過來，拿起桌上的白色口巾，一邊幫她撣去手上的骨灰，一邊道：“你再不高興，也不該拿你母親的骨灰撒氣，這是對她的大不敬。”

撣干凈她的手，又輕輕幫她揉起手腕處紅腫的地方，邊揉邊問：“還疼不疼？”

“不疼。”

她抽出手，聲音因抑制鼻頭的酸澀感而變了調(diào)。

姜致遠握著她的手腕繼續(xù)揉，“阿行下手沒輕重，你別生他氣，回去爸爸幫你抹點消腫的藥?！?/p>

她再次抽回手，心里的氣不打一出來，沖姜致遠大吼：“不疼，我說了不疼，你別多管閑事！”

話畢，她撇開頭，整理好思緒才回頭，“我累了想睡覺。”

姜致遠依她，“好，我們先回家，你今天洗個澡好好休息，其他的事明天再說。”

她沒理會，抱著骨灰盒摔門而出。

快十一點了，姜唐看了一眼墻上的走鐘。

順著二樓的落地玻璃窗向下看，不遠處還是燈火通明的。

港城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

可外面的喧鬧對她這個在國外住久了，人煙稀少的地方待慣了的人來說，唯一的感受就是煩躁。

咚咚咚，敲門聲響起。

從粵海酒家回來，她進了房間之后就再也沒出來。

姜致遠已經(jīng)上來敲門幾次了，有時候會關(guān)心地問幾句，有時候只是敲門。

她每次都故意不應(yīng)聲，門口的人敲了不久就下去了。

這次她也不打算吱聲，想著門口的人一會兒也就離開了。

可這次敲門聲并沒有在預(yù)期里中斷，反而持續(xù)有節(jié)奏的進行，好似她不開門就不罷休。

她心里愈發(fā)煩躁，從地上攤開的行李箱里拿了件寬松的白色T恤往身上一套，打開門，不耐煩吼：“我都說我累了，不想吃飯?！?/p>

門口站著的人沒吭聲。

待她有所反應(yīng)時，那股熟悉的檀香氣味又沖進她的鼻腔里，只是這次她卻覺得那味道有點兒嗆鼻子。

她后退幾步，仰起頭，看見周衍行正在門口站著。

他穿了件黑色的襯衫，袖口整齊地挽起在臂彎處，額前的頭發(fā)凌亂散落眉梢，走廊里的暖光燈照在他臉上，暈化得他整個人柔和了不少。

“怎么是你？姜致遠呢？”她冷冷一句。

周衍行面色平淡，“你應(yīng)該叫他爸爸?！?/p>

姜唐笑了，手指戳進濕漉漉的頭發(fā)里撓了撓，攤開手又聳聳肩：“不好意思，我不會叫。”

“不會？看來我應(yīng)該先找個語文老師，教教你怎么說好中國話?！?/p>

姜唐一時不知如何反駁，只能咬牙呆呆站著。

“姜叔累了一天，我讓他去休息了，餐廳里給你準備了晚飯，你想吃我陪你，不想吃現(xiàn)在關(guān)門回去睡覺?！?/p>

“走吧?！彼б馊珶o，繞過門口的人下了樓。

到了餐廳，周衍行從廚房把粥和小菜端出來給她，隨后坐到對面，拿起桌上的報紙繼續(xù)看，沒有與她聊天搭話的意思。

姜唐喝了幾口粥，沒滋沒味的，于是將碗推到一邊，靠著凳子，順勢將胳膊搭在扶手處。

對面的人不理她，她反倒來了興致，問：“這是你家？”

“對?！?/p>

周衍行放下手里的報紙，靜靜看著對面。

姜唐環(huán)視了一周，繼續(xù)懶散地靠在凳子上，“聽說在這地方能住別墅的都是有錢人?！?/p>

對面的人沒搭話，只是盯著她，等著她繼續(xù)發(fā)問。

“你是干什么的？”

“做生意?！?/p>

“什么生意？”

“正規(guī)合法的生意?！?/p>

她翻個白眼，換了話題繼續(xù)問：“他跟你住一起？”

“誰？”

“姜致遠?！?/p>

“我說了你應(yīng)該叫他爸爸?！?/p>

“取名字不是讓人叫的嗎？”她抬高聲音。

對面的人似乎不想再跟她討論這個問題，直接回復她：“姜叔這幾年不住在港城，是這幾天才搬來的，因為你要回來?！?/p>

“那他住哪兒？”

“杭城?！彼p手疊在下顎，看著她，“那邊的氣候更適合他休養(yǎng)身體?！?/p>

“以后我要一直住在這里是嗎？”

“不需要，我在郊區(qū)幫你們買了一套房子，位置和環(huán)境都很好，等裝修好了你們可以搬過去住?！?/p>

話畢，周衍行頓幾秒，轉(zhuǎn)而又道：“或者你想住哪里，我給你安排。”

姜唐哼了聲，“我聽說港城外海有很多島，風景很好，你這么有錢怎么不買？”

“只是有市無價的東西罷了，沒什么投資的價值。”

“買不起就說買不起，說那么多干什么，虛偽?！?/p>

“你喜歡的話，我可以托人去打聽，你的任何要求我都會盡力滿足?！睂γ娴娜苏f話的語氣里有了一絲溫度。

“不用了。”

姜唐轉(zhuǎn)過頭，開始在房子里四處窺探，等她回過頭時卻發(fā)現(xiàn)周衍行一直盯著她。

姜唐來了興致，故意調(diào)侃對面：“你不用看著我，我不會把你房子點了的，畢竟這房子裝修的還不錯，我可不想——嗯——那個詞怎么說來著——暴殄天物?！?/p>

說完笑起來，補充句：“我的漢語還不錯吧？”

“你覺得你很幽默？還是覺得這樣說話會讓你心里舒服？”對面人冷了臉。

“怎么？我這樣說話干擾到你了？”

“你聽著——”周衍行打斷她的發(fā)問，“你怎么說話與我無關(guān)，我本沒有義務(wù)應(yīng)付你的無理取鬧，但你是姜叔唯一的女兒，所以我可以包容你做任何事情，隨你怎么撒氣，怎么鬧，我都無所謂，我只有一個要求，在姜叔面前，把你的態(tài)度放尊重點?！?/p>

可她卻發(fā)笑著繼續(xù)挑釁：“如果我就不呢？”

周衍行原本放松的手已經(jīng)握成拳頭，卻在幾秒鐘后又松開了，似乎想到了應(yīng)對的策略，“你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