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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那一年,向麓城出了件人人議論的大事:不知是誰,買下了萬花塘陳閣老的舊宅。
按說,一處宅子的買賣,是驚動不了向麓人的。
向麓人什么沒見過!
北方的戰(zhàn)亂連連,這群山環(huán)抱、“七山二水一分田”的向麓城倒成了福地,以宿覺碼頭為代表的向麓港,成了天南地北、海內(nèi)海外客商云集的福氣之地。紹圣二年走馬上任、為向麓定下“三十六坊”的知州楊蟠,曾留下這樣的名篇:
“一片繁華海上頭,從來喚作小杭州。水如棋局分街陌,山似屏幃繞畫樓”。
這等氣象,成了向麓人的胸襟與底氣。更何況,向麓還沾過皇家之氣:高宗趙構(gòu)曾從東海青澳門溯甌江而上,過樂清,泊龍灣,最后抵達(dá)江心嶼,駐蹕于江心普寂禪院,留下“清輝”、“浴光”二款墨寶。高宗將普寂禪院更名為龍翔寺。這千年孤嶼,真成了“龍翔”之地。
向麓人紛紛傳說,江心嶼的月夜“清輝”,讓帝王“浴光”后,便有潤澤四海的能力。而后,高宗御筆一揮,向麓城便擁有了市舶司。從此,大賈、商船紛至沓來,大宋與海外最好的商品在此交匯斗艷。江心嶼的燈塔之火徹夜不息,與月光一道,庇佑所有往來的各國賓朋。
能把這樣的向麓人驚到,這事必然不同尋常。
萬花塘的這處宅子,原本是陳閣老的。陳閣老何許人也?那可是向麓人引以為傲的“榜眼郎”,后來更是官至刑部尚書、吏部尚書,最終位極人臣,成就宰相之尊。
從這樣的人物手中買到宅子,這位新主人的財(cái)力已是無需多言,人們更津津樂道的是此人究竟是官還是商,權(quán)勢究竟有多滔天。
此后的日子里,這宅子的主人尚未露面,就見梓人工匠來了一批又一批,慢慢地庭院初具規(guī)模,有好事者爬上墻頭一看,眼前的景致又讓向麓人炸了一鍋:這宅內(nèi)綴滿亭臺樓閣、雕梁畫棟,有大開大合的湖光山色,也有細(xì)膩優(yōu)雅的曲徑通幽。出去和人一說,便有懂行的人嘖嘖贊嘆,說這宅子的品格,即便搬到姑蘇,與姑蘇城達(dá)官貴人的宅子比,也屬頂流。
就在人們?yōu)檫@宅子吵翻天的時候,宅子的主人終于現(xiàn)身了。
那是一個三伏天的午后,偌大的甌江江面竟連一絲風(fēng)都沒有,宿覺碼頭熱成了一塊鐵板。所有的船工、腳夫都躲進(jìn)船艙小憩,以躲過這毒辣的日頭。
能讓擁擠吵雜的宿覺碼頭忽地變成了一副清雅的畫,只有一輛載著伏茶的獨(dú)輪車,一路吱吱嘎嘎,慢慢推過江邊碼道。
熱天,取清熱解暑之百草,制成一桶伏茶,拉至碼頭,施于日頭下干活的人們,是向麓城的人們積德行善的作為。推著伏茶前行的方老漢滿心奉行善事的虔誠,縱然頭頂烈陽,也要先將這伏茶拉到碼頭。
方老漢忽覺江面上有動靜,抬頭一看,卻嚇了一跳:不知道什么時候,一團(tuán)巨大的云氣聚于宿覺碼頭上空,那云氣之中隱約傳出龍吟之聲,而這云氣的下方,開來了一艘非同一般的大福船。
這福船高大如樓,桅桿風(fēng)帆都比一般海船要大上一倍,說是海上城寨都不為過。方老漢心想自己是否被曬昏了頭,他常年行走江邊碼道,從未見過如此壯闊的福船。
正當(dāng)方老漢瞇著眼看得出神,突然一個山雷,在那云氣中炸裂開來,炸得整個宿覺碼頭抖了一抖。
所有在船艙中休憩的人,全都探出頭來,原本想看看天色,卻看到這么個龐然大物。
很快,巨大福船蕩起的水波,讓周邊的小船晃蕩起來,又是幾聲炸雷過后,那團(tuán)云便下起瓢潑大雨來。
讓人驚詫的是,那團(tuán)云下的雨,全部灑落在那艘巨大福船上,靠近福船的小船蹭了些清涼甘露,至于稍遠(yuǎn)的船和站在江邊碼道的方老漢,依舊頭頂著烈日。
這如同神跡的一幕,看得方老漢不知如何表達(dá)情緒......
福船靠近碼頭,雨云也隨之移動,豐沛的雨水瞬間籠了過來,將碼頭澆了個淋漓盡致,暑氣全消。
更為湊巧的是,那船剛一靠岸,雨便慢慢小了,待船工放好了木爪石碇,在碼頭的樁子上套好了索,云團(tuán)盡數(shù)散去,只留了一朵,正好擋住了日頭。
在絲絲涼意與眾人詫異的注視下,那船上跳下幾位扛著紅綢的精壯家丁,家丁迅速將紅綢鋪在地上,隨即便便是一大一小兩個人,大的是一位神色威嚴(yán)、身形魁梧的官人,小的是約莫十歲的女娃。
大人牽著孩子,踏上了那紅綢。
家丁們齊齊喝道:“擎亭公踏紅歸鄉(xiāng)!”
不止如此,家丁手中的紅綢有一匹長,那位“擎亭公”和女娃就踩著紅綢朝前走,快走完一匹,家丁便又鋪下一匹。
向麓人哪里見過這陣勢,很快一傳十十傳百,碼頭鬧哄哄地聚攏了越來越多的人,但也沒人敢上前,就這么隔著幾步看著。
紅綢一匹匹地鋪下去,人們特別好奇,這紅綢會鋪到哪里,這位“擎亭公”會走去哪里。
就這樣,前頭家丁鋪著紅綢,中間走著“擎亭公”與女娃,后面鬧哄哄跟著一大群看熱鬧的人。
路人看到這一幕,全都嚇了一跳,不知不覺就不明所以地跟在了后面。
那紅綢上的二人,就這么足足走了三里路,到了新河河口。
最后一匹紅綢,鋪進(jìn)了一處簡陋的窯坊。
“原來是新河窯坊??!”
眾人恍然大悟后,又立刻陷入迷惘:“為何這么大的排場的一位官人,最終走入了這么個小窯坊?!?/p>
是啊,新河窯坊算個什么。大客商來向麓城訂購瓷器,也必定會選“甌窯三大家”:城東之華蓋窯坊、城西之紅霞窯坊、城南之雁池窯坊。這新河窯坊,實(shí)在是不入流的。
就在眾人議論紛紛時,人群中終于有人說話了:“我認(rèn)出來了,他是鄭擎亭!藤橋人鄭擎亭!”
人群中亦有幾位年長的藤橋人,此刻都露出了驚訝無比的表情:“鄭擎亭?他竟還活著?”
接下來的很長時間,向麓坊間都在傳著這位“擎亭公”的各種事跡。什么“擎亭公攜風(fēng)雷而來”、“擎亭公踏三里紅云”...還有“擎亭公歷火重生”,最后這個故事,由來自向麓城西邊藤橋鎮(zhèn)的鄉(xiāng)民們斷斷續(xù)續(xù)拼湊而成,大致內(nèi)容是:
十年前,鄭擎亭是藤橋鎮(zhèn)風(fēng)光無兩的經(jīng)商才俊,他的名頭傳遍了戍浦江畔;可惜就在鄭擎亭想順著戍浦江東進(jìn),去往向麓城大展拳腳之時,家中突遭大火,這火將鄭擎亭擁有的一切燒了個精光,就連鄭擎亭本人也消失不見。
如今他回來了,風(fēng)姿如有天助,買下萬花塘陳閣老宅子的也是他,至于他和新河窯坊的關(guān)系,倒成了最不重要的事情;因?yàn)榻酉聛淼膸滋?,這位擎亭公拜會了向麓城的各大官署,各大行當(dāng),邀請各地客商來他修飾一新的鄭家大宅密談,更與市舶司提舉李嶠章公開稱兄道弟。
向麓城對于這位擎亭公鋪天蓋地的追捧,與新河窯坊并無多大關(guān)系。
新河窯坊的司務(wù)黃世澤,依舊安分守己地埋頭做著瓷器。
人們更不會知道,新河窯坊里有位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窯匠,在三里紅綢鋪到新河窯坊的那一刻起,他的命運(yùn)齒輪開始轉(zhuǎn)動。而他的人生軌跡,將會為向麓城印下一道又一道的歷史刻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