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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血羅剎
三聲梆子響過,幾人一身窄袖短打,在空無一人的街曲里行走。
穿過坊北門東西兩側的店鋪,在東北角前立定。
跟隨的還有兩名多年的仆役,武毅撥開覆在洞口的蓬草,“小五,姜竹,你們先過?!?/p>
武飲冰咽了咽唾沫,轉臉望見夜色里姜竹黑亮的眼珠,兩人心照不宣。
出了坊便是方才從平康坊回來經(jīng)過的街口。
暮鐘聲聲入耳,薦福寺高塔上的供燈隨之躍動。
他們一路向南,果然遭遇街使。
武毅掏出坊正批聽的文書,解釋小女身體不適,急需至新昌坊請醫(yī)人看過。
武飲冰適時現(xiàn)出心痛虛弱的神態(tài)。
街使驗看了文書,并無不妥,囑咐兩句近日城中不大太平,讓他們早去早回。
武毅叉手一拜,喏喏應了。
夜色濃重的街道幽如鬼魅,再往東,便是延興門,跟關外的方向全然相悖,武毅不欲解釋,武飲冰一時不得要領,也只得跟上靜觀其變。
新昌坊一帶多有高門大戶臨街開啟的便門,武毅帶他們蹲在一戶鄰近城門的石獅子后面躲避,露出半個腦袋,觀察那些巡邏的城門郎。
這是一間空置的民宅,他在門內挖了地洞,只要避開視線伺機潛入,他們便可大步出城去。
空氣里縹緲著細微焦灼的味道。
木門被撳開一條縫隙,倏而門內一縷夜風掠過,頭頂?shù)臒艋\在風中猛曳幾下,氣味愈發(fā)刺鼻,接著鏘鏘的敲鑼聲驚醒了坊內的武侯鋪。
“失火了!失火了!”
對面民房燃起大火,他們瞠目片刻,不及反應,附近的幾坊又爆出更猛烈的火光,迅速與周邊接壤的屋舍連片,霎時熱浪四溢,她亦感到面孔隱隱灼痛,忙跟著從大火中逃出的人,疏散到坊內的街衢。
打更人的鳴鑼聲響徹半個長安,幾十個武侯披著火浣布手持麻搭和濺筒上前撲火,顯然他們也沒料到火勢如此迅猛,準備不全。
鐵甲兵卒從官署內魚貫而出,可他們似乎無意救火,而是直搗城門。
武飲冰被濃煙嗆得喉如刀割,拉住武毅的衣擺,“阿爹,這是怎么回事?”
武毅亦未料到如今場面,熊熊火光在他眼瞳中燃躍,“他們的動作太快了……”
武飲冰聽出關竅,“誰們?”
“別問那么多了,快走!”
武毅拉著她回去往地道口塞,兩名仆役斷后,豈料身旁的二層小樓已被大火掏空,樓身傾斜,主梁漸漸支撐不住,最后“轟”的一聲——
碎瓦、殘磚、燃燒的檐木撲簌簌落下,他們分散躲避,灰塵漫天,再睜眼,入口已被燃燒的部分樓體掩埋。
一名仆役從殘磚里頭爬出來,另一名也摸過來,手里還拎著呆如木雞的姜竹。
“東家,如何是好?”一人問道。
此時,延興門已被斬斷,兩軍鐵甲在城門下正兵戈相向,鐵蹄沖撞,一時殺聲震天。
沖天的火光映出叛軍高舉的“姚”字大旗,這是涇原節(jié)度使姚令言的軍隊,他們舉旗兵變了!
武毅已記不清這是長安第幾次陷落,叛軍來勢洶涌,勢不可擋,恐怕當今圣人也得棄城一避,當即吩咐兩位從人另尋出路:“走南邊啟夏門,跟著逃亡的百姓一起出城?!?/p>
叛軍鐵馬奔馳在長安街巷,婦孺哭號,所過之處,劫掠一空,滿目狼藉。
他們從出城的百姓口中得知圣人果然也已棄城而逃。
幾人混在其中,沒有馬,只能隨大流往官道的方向奔。
武毅緊緊攥著女兒手腕加快腳步,因為他敏銳地察覺到周遭的不尋常。
耳邊一束疾風,武毅聞風后揚,一支弩箭堪堪擦過幞頭,斬落幾絲花發(fā)。
他已不似年輕時身手那般靈活,被箭頭擦破了額角。
有人背心中箭,向前撲倒,攜行者登時大叫著逃開,人群四散分離。
皓月空懸,將他們照得明朗,黑衣人的目標赫然矗立。
武毅的額角淌下一彎血跡,武飲冰呆立原地,被武毅強行拉走,“跑!”
一切發(fā)生得太快。
這哪里是走商,分明就是逃命!她從沒想過阿爹竟有這番武力,畢竟在她十幾年的記憶里,他從未顯露過。
阿爹究竟是誰?他們又何故被追殺?
姜竹不是武人,率先體力不支被衣裙絆倒。
武毅和仆役不得不停下與黑衣人交手。
“沒事吧?”武飲冰將她拉起來護到身后。
武毅抽刀左格右擋,從懷中摸出一個物什,拋過來。
“這是你生父留下的東西?!?/p>
他大聲呼喝一名仆役的名字,“帶她往官道去,那里有圣人鑾駕和南衙十六衛(wèi),能保護你們!”
言語間武毅砍倒幾人,那名仆役后退幾步靠過來。
生父?那眼前的人是……她訥道,“阿爹……”
仆役催促,“少東家快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p>
武飲冰捧著木匣,張口難言,幾番天人交戰(zhàn)終是下定決心轉身全力疾奔,姜竹和仆役也緊緊跟上。
他們鉆入一片樹林,林地踽踽難行,但對方有弩,樹木多少有些遮蔽。
血腥混合著刀鋒刺穿肉身的悶響隨風而至,她不敢回頭,面上絲絲生涼,已然是淚流滿面。
“他們追上來了!”仆役喝道,“我擋住他們,你們先走?!?/p>
留下必死,她不忍,“那你呢?”
“不必管我!”
姜竹拉她,她束手無法,只得胡亂抹掉眼淚再次離開。
她不能辜負他們爭取來的一線生機。
兩人跌跌撞撞奔到一片墳丘,墳前墓碑林立,冢中埋的盡是勛貴。
她認出了這里,“是白鹿原……”官道近在咫尺,心底徒然生出一絲雀躍。
“在那邊!快!”
黑衣人行動迅捷,腳程極快。
這時兩人皆已氣喘吁吁,尤其是姜竹,臉憋得漲紅,跌坐在樹根。
“娘子,你……快走吧,我……我跑不動了?!?/p>
“不行!”武飲冰咬牙環(huán)顧,倏想到什么,拽起她道,“躲起來?!?/p>
兩人遂靠著一處墳冢蹲下,躲進墓碑割下的一方陰影里。
黑衣人領命分散,在墳冢間搜索,如同圍獵。
姜竹雙手合十不住地念叨,祈求佛祖保佑。
“在這里!”
黑衣人聞聲圍攏,她們已是案上魚肉。
姜竹駭懼萬分,仰頭大聲哭泣,武飲冰則緊緊抱住她,雙目緊緊盯著眼前的人,“你們是誰?”
清輝下,刀光閃過,姜竹霍然挺身擋在她身前。
“姜竹!”
冰冷的鐵刃從她的身體抽出,帶出一股濃烈的血腥氣。
看來他們并不想讓她死的明白,她幾乎咬碎了牙,兇狠地盯著行兇者。
“勿急,下一個就是你?!?/p>
那人踢開姜竹的尸體,白刃當頭而來——
她發(fā)力側撲,鋼刃在她小腿豁開一道口子。
她忍痛爬起,自知再躲不過第二刀,吾命休矣……
正當認命之際,斷刀撞上墓碑發(fā)出鏗鏘,躺在眼前。
黑衣人接連如麻袋栽倒,露出背后那個煞如閻羅般的面孔……
荒野無盡,她拼命奔逃,霎時間刀光亮如閃電劈開夜幕,小腿處傳來銳痛,血如泉涌,武飲冰在抓索中驟然驚坐。
她喘勻氣息,眼前現(xiàn)出一張青稚未脫的臉。
“娘子醒了?!?/p>
少年微笑,方停下手中的動作,“小的奉命給娘子敷扎傷口,多有冒犯,還望見諒?!?/p>
方才半昏半沉,竟做了夢。
她環(huán)顧四周,疑惕道,“這里是……”
“這里是神策軍的大帳。”
少年收拾好醫(yī)箱,長身拱手,“娘子這兩日減少走動,傷口勿要沾水,每日藥飲小的都會按時辰送來,娘子好生休息?!?/p>
說完便退出了軍帳。
周圍是灰白的羊皮氈子,她躺在狐裘鋪就的木塌上,鼻端繞著一絲松木的香氣,忽想起阿爹交給她的東西,往懷里一摸,悄松口氣。
還好,木匣還在。
她握緊那只木匣,手指漸漸攥得發(fā)白。
一日之內,天翻地覆,她的親人皆成刀下亡魂。
仆役大哥,阿爹,還有姜竹,她跟著自己一天福都沒享過就……
一想到再也見不到他們,鼻頭酸澀,眼淚漫上眼眶,如滾豆砸落。
可是更多的疑惑涌上心頭。
那群黑衣人是誰?會是晨時那些刺客嗎?不大可能,他們根本不知道她是阿爹的女兒。
那究竟是誰要殺他們?還有,阿爹既說這是她親生父親留下的東西,那就說明,阿爹,是養(yǎng)父?
思緒繁雜如亂麻,她勉力令自己快刀斬斷。
她分明肖似胡人,而阿爹是漢人無疑,她也曾有過如此懷疑。
只是家中的老嬤嬤曾告訴她阿爹有個相好的胡姬,自己是被他從外面抱回來的,她才未深究。
而現(xiàn)下,懷疑應驗了,她確是養(yǎng)女。
她拾起木匣,抽出里面的錦囊,錦囊里是一只銀簪,樣式樸素,只是這只簪似乎經(jīng)年歷久,簪身斑駁銹蝕,隱約可見上頭刻了一個“飲”字。
她握著簪,既然生父囑托阿爹將此物轉交給她,那他們必是認識的。
況且養(yǎng)女并非任性可為,兩人之間必然有什么緣由或者交情。
她盡力回憶京中與阿爹交集之人,可其中并未有交情甚篤的胡人。
這只簪子既刻了她的名字,也許是生父留給她的念想,亦或是,遺棄她的補償。
不論作何解釋,從今以后,她便是孤身一人。
她拭掉眼淚,眼下處境尚不明朗,還不是傷懷的時候,她要搞清這一切,為替她死去的人討個公道。
屏風外面似有人掀簾而入,是兩名披甲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