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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逃亡的父親
將繳獲的槍支彈藥清點入庫,再將一干犯罪分子送押,螞蟥重案組收工回組時,已是黎明。陸冰心洗了把臉,突然想起阿信調(diào)檔案的事,不知道有沒有個結(jié)果。陸冰心給阿信打電話,沒人接。陸冰心又撥打了檔案室內(nèi)勤打電話。
電話通了,陸冰心問:“昨天重案組開了張介紹信,讓一個群眾去調(diào)閱檔案,他去了嗎?”
“來了,他下午來的?!?/p>
“調(diào)到檔案了嗎?”陸冰心問。
“不知道?!睂Ψ酱鸬溃骸八麆倎?,檔案室就斷電了。我去檢查線路了,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調(diào)到他所要的檔案?!?/p>
“斷電了……”陸冰心呢喃道。
“不過他走時,電又來了,他是經(jīng)過安檢才離開的,什么都沒帶走?!睓n案員說。
陸冰心沉默會兒,問道:“戶籍檔案在哪個區(qū)?旁邊都有什么檔案區(qū)?”
“戶籍檔案在D區(qū),同樣在D區(qū)的還有接處警記錄?!睂Ψ酱鸬?。
“哦,謝謝?!标懕恼f著,掛了電話。他覺得有些不對勁,但又說不上來哪里不對勁,或許是自己太多疑了吧。
阿信拖沓著腳步回到出租房,門沒鎖,養(yǎng)父謝天慈坐在椅子上,自己的親生父親則盤腿坐在地上,腦袋耷拉著,鼻涕快要滴在衣服上。阿信傻在那里,這場景讓他有些無措。
“我們正好撞見?!别B(yǎng)父謝天慈說:“我剛把水果放下,他就進(jìn)來了。”謝天慈說著,指著一網(wǎng)兜的臍橙。
親生父親抬起頭,只看了阿信一眼,便又埋下了腦袋。
“他來問你要錢。”謝天慈又說。
阿信的腿有些發(fā)軟。
“你可以給他錢,供他繼續(xù)吸毒?;蛘吣阋部梢园阉麕У浇涠舅?,讓他擺脫毒癮?!?/p>
“不要?!庇H生父親痛苦地?fù)u頭。
阿信也靠著門框,慢慢坐在地上,他的痛苦不比自己的生父少一分,他自問自己:為什么要讓我承擔(dān)這些?
謝天慈站起身,俯視著坐在地上的兩個男人,對阿信說:“你要和過去有個了斷,所有那些讓你放不下的,都一刀兩斷,這樣你才能開始新的生活。”
葛躍進(jìn)吸溜著鼻涕,后腦勺開始撞墻,一遍又一遍,越來越重,阿信看得出,毒癮又要再次占據(jù)生父的靈魂。
“你應(yīng)該向你崇敬的那位龍隱書院院長學(xué)習(xí),放下,把一切都放下?!敝x天慈又說。
阿信的肩膀動了一下,謝天慈說到了他的心里。
謝天慈接著說:“交給我吧,我會把這件事處理好,他永遠(yuǎn)也不會再來打攪你的生活,你只需慢慢淡忘就可以了?!?/p>
阿信咬著嘴唇,看了看自己的生父,又看了看自己的養(yǎng)父,點了一下頭,就將腦袋轉(zhuǎn)向門外,眼神放空。
謝天慈說:“走吧,我會讓你快活?!敝x天慈從口袋里掏出一沓錢,搖晃著,邁開大步往前走。而阿信的親生父親像是條得到了指令的狗,連滾帶爬從出租屋里跟了出來。和阿信擦肩而過的那一刻,他甚至都沒有去看自己兒子一眼。
屋子空了,阿信卻還靠著門框沒有起來。他打開手機(jī)相冊,最近的一張圖片上是一條20年前的接警記錄,報案人那一欄有一個名字,案別那一欄寫著詐騙,沒有電話,也沒有案情,只有備注欄草草的一筆:報案人病逝,案件無法查實。
是該和過去有一個了斷么?阿信想著養(yǎng)父的那句話,望著對面平房上的殘磚斷瓦,眼神再次放空。
陸定一不是非要讓那些人死不可,實際上,在鬼頭、王姐、阿貴的死亡過程中,陸定一頂多只能算一個參與者。真正掌握死亡印信的那只手還是在于他們自己。
鬼頭從看守所取保候?qū)徍螅⒖搪?lián)系了自己的小弟,讓他給自己送批貨去high一下。鬼頭大概沒有注意到來送貨的并不是往常的那個小弟。他的年齡要大許多,說話也結(jié)結(jié)巴巴的。但這個中年人送的貨倒是令鬼頭欣喜不已。
大概是從刑事拘留變更為監(jiān)視居住,這讓鬼頭的神經(jīng)徹底放松了下來。但那些毒品、烈酒、特別是那些管制藥物,卻在讓鬼頭的心臟像一臺猛踩油門的老式發(fā)動機(jī),在毒品營造的幻境里狂奔了幾個小時后,終于爆了缸,鬼頭一命嗚呼。
當(dāng)警車、救護(hù)車先后停在鬼頭租住房的樓下時,天色剛剛放亮,在對面巷口陰影里的陸定一拉低了兜帽,轉(zhuǎn)身消失在了古城迷宮般的小巷里。
王姐當(dāng)然不會畏罪自殺,卻有可能一腳吃空,意外墜樓。陸定一事先查詢了王姐的用藥記錄,從醫(yī)生開具的利他林單子,得知王姐有非常嚴(yán)重的間歇性發(fā)作的睡眠癥。陸定一潛入王姐KTV她的辦公室內(nèi),偷偷將那些利他林的藥罐帶到洗手間,把藥片全部沖到馬桶里,再往里面灌入令人嗜睡的安眠藥,重新放回到王姐的辦公室里。結(jié)果便是,那幾日王姐的睡眠癥越是發(fā)作,她就越頻繁地服用那些偽裝成利他林的安眠藥,造成王姐每天都生活在昏昏沉沉中。
陸冰心到KTV調(diào)查王姐的當(dāng)晚,王姐好不容易撐過午夜,打著哈欠,上到停車樓頂,準(zhǔn)備開車回家。剛出電梯間,一個女鬼打扮的人跟在了后面。王姐一嚇,也不去辨清到底是人是鬼,便被追著開始逃跑。跑著跑著,睡眠癥被激發(fā),王姐更是遁入到意識的迷霧,只由著兩只腿拖拽著她肥胖的身軀,終于一腳吃空,整個人從七樓摔了下來。
至于阿貴,故事便簡單了許多。就在阿貴因為尿毒癥不能被看守所關(guān)押,回到他的那間充滿了悲傷與孤獨的小房子時。也就在陸冰心在外面為阿貴的低保和補(bǔ)助到處奔波,而沒有人注意阿貴時,陸定一成了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造訪他的房間的人。陸定一向阿貴提出了一個方案。如果他選擇死亡,并主動捐出他的眼角膜。陸定一便會給阿貴的父母寄去十萬元。阿貴陷入了長久的沉默。陸定一知道這個男人的良心未泯。他等待著。阿貴同意了陸定一的提議,在留下一張:我死了,為了別人更好地活著的字條后,被陸定一雇來的地下醫(yī)生取走了眼角膜。
完成這一切后,陸定一說了聲感謝,完了還補(bǔ)充一句:“如果兩天內(nèi)你死不了,我會來幫助你的。之后兩天,阿貴在一片黑暗中,讓體內(nèi)的毒素淤積,燃盡了自己的生命。而另外兩個失明的生命,在不知道其中這些曲折后,重新看到了光明。”
阿貴如他所愿,主動擁抱了死亡,陸定一又開始了新的狩獵。他知道憑著一個優(yōu)秀刑警的直覺,他們不可能不對這些意外死亡的案件產(chǎn)生某種懷疑。陸定一更知道自己頻繁扮演法外執(zhí)行人的角色,總會百密而一疏。那些刑警或許會追著某條不經(jīng)意留下的痕跡,一路倒追,鎖定他的身份。但大大出乎陸定一意料的,是自己的兒子竟然設(shè)下了陷阱,等著自己自投羅網(wǎng)。而這個陷阱就是小D,或者是大B。當(dāng)陸冰心送小D離開刑警隊時,陸定一真的以為那便是大B——又一個因為證據(jù)不足而僥幸逃脫的人。
畢竟大B犯的不是死罪,他只想給他的下體來上一刀,留下個深刻教訓(xùn)。沒想到即便對手喝醉了,卻和自己糾纏起來。刀刃因此一晃,反倒將他的肚皮給劃破了。面對陸冰心突然而至的封鎖,陸定一只得一絲不掛地躲進(jìn)浴池,在水汽升騰間等那些刑警圍堵因恐懼而逃離的人們。等了會兒,陸定一聽到了腳步聲。他深吸一口氣,將一條灰毛巾頂在身上,靠著浴池內(nèi)壁潛入了水下。闖入者逗留了兩分鐘才離開。陸定一偷偷探出腦袋,認(rèn)出走開的正是自己的兒子陸冰心。一瞬間的想念被更大的自豪所取代,他對自己兒子能夠給自己下套感到非常的滿意。
陸定一沒想過兒子會步自己的后塵,當(dāng)上一名刑警。事實上,在陸冰心母親逃亡,他不得不背負(fù)起因濫用職權(quán)而殺害一名案件當(dāng)事人的罪名,并被從警隊開除后,他便已經(jīng)徹底地消失在了陸冰心的生活中。
時光倒撥回十幾年前,每每看到陸冰心在街頭極寒窘迫,被人欺負(fù)時,他都在努力克制自己不要沖上去。彼時的陸定一已經(jīng)混到當(dāng)?shù)睾趲蛣谌f戶團(tuán)伙的核心層。他對陸冰心的任何一次出手幫助,都只可能將這個可憐的孩子繼續(xù)拖向黑暗的深處。
好在,在陸冰心成長最無助的時候,郝義軍及時出現(xiàn)。這位前搭檔一次次把陸冰心從違法犯罪邊緣拉了回來,不僅給了他一個遠(yuǎn)離饑寒的家,更讓他明辨什么是對,什么是錯,并一直送他到警校上學(xué),也成為了一名刑警。
陸定一想過,作為刑警的陸冰心一定以他為恥。不過這沒關(guān)系,恥辱會激發(fā)更大的斗志。而經(jīng)歷過這么多年的黑暗掙扎,陸冰心也不在乎自己被人多憎恨一分。他原本便計劃著他和陸冰心將永遠(yuǎn)是兩條平行線,沿著各自的軌道完成各自的使命。
只不過沒想到,郝義軍的死打破了這種平衡,將所有人都攪進(jìn)了一個巨大的漩渦當(dāng)中。
當(dāng)送葬的隊伍陸續(xù)散去,郝義軍的墓前只有鮮花與山風(fēng),陸定一才一步步登上山來。陸定一每一步走得都極為緩慢。關(guān)于郝義軍的那些記憶便在這段祭奠的路程中涌上心頭。
雖然滿打滿算,從一起被踢到地下一層檔案室坐冷板凳,到陸定一被開除出公安隊伍那天,兩人共事的時間不超過半年。而且在這半年期間,郝義軍更多生活在主角光環(huán)之外,但當(dāng)他面對令人窒息的罪惡時,郝義軍還是義無反顧地跟隨自己闖入了生死漩渦。只需要這么一次經(jīng)歷,陸定一便知道郝義軍是一個永遠(yuǎn)不會動搖立場的男人。
再然后,陸定一在漩渦里越陷越深,郝義軍沒有理會那些警察同行關(guān)于劃清界限的提醒,而是主動向他的兒子陸冰心伸出了雙手,成為了亦師亦父的人物,徹底改變了陸冰心的命運。
陸定一是一個講究現(xiàn)世報的人,他不希望罪惡的懲罰來的太晚,也不希望善意的報答不能及時送達(dá)。但對于郝義軍,他知道自己只能無能為力。他不能感謝郝義軍幫助了自己的兒子,他不能感謝郝義軍破獲一起又一起案件,他甚至不能夠告訴郝義軍自己是一個好人……
陸定一在郝義軍的墓前兀自矗立,隨即向天發(fā)出一聲長嘆。但這聲長嘆卻在一瞬間戛然而止,他看到山頂上一個晃動的人影。只一秒,陸定一便認(rèn)出那是自己的兒子陸冰心。
陸定一并沒有急于逃離,而是彎下腰,攏了攏墓前被風(fēng)吹散的花朵,眼睛卻乜斜向其他方向。他看到山腳的灌木叢里,有一道金屬光閃了一下。再向上看,陸冰心正快速下山,向自己所在的位置逼來。
陸定一有兩個選擇,要么是沿著上山的道路折回,但如此便會再一次暴露在那兩道目光之下。陸定一還可以橫著走到一道斷崖前,攀著碎石和樹木枝蔓下到十米下的采石場。陸定一沒有猶豫,快步到斷崖下,脫去外套,扔下斷崖。夾克掛在了一處枝蔓上。然后,陸定一沿著斷崖斜向上走,并在一個很久遠(yuǎn)的墳冢后蹲下身來安靜等待。
五分鐘后,陸冰心也從郝義軍的墓前奔來,停在斷崖前向下張望。大概是看到掛在枝蔓上的夾克,陸冰心猶豫會兒,開始手腳并用的扒著斷崖向下攀。墳冢后的陸定一恨地握緊了拳頭,他生怕傳來那聲墜落的悶響。
等了幾分鐘,陸定一斷定兒子已經(jīng)平安著落,便探出腦袋,去看山下的那片灌木叢。金屬的閃光還在。陸定一心頭一緊,他知道真正的高手還在那兒。陸定一只得沿著斜坡繼續(xù)爬到山頂。他明白唯有這樣暴露自己,才能拉開與跟蹤者的距離。
站在山頂上,陸定一回望山下,灌木叢里金屬的閃光定在原地沒動。他正猶豫,卻發(fā)現(xiàn)一個女子正沿著山脊快速接近。從她的輕巧的步伐和閃躲,陸定一知道來者的訓(xùn)練有素。陸定一不禁暗自感慨:原來這個跟蹤者是利用那塊金屬片也玩了一出調(diào)虎離山。
陸定一急忙沿著山陰小道下山,跑了一陣,眼見著山下的公路就在十步之外,而斜刺追過來的女子正迅速靠近,陸定一知道自己拼速度肯定是逃脫不了,但也想不出更多擺脫追蹤者的計策。
一輛鄉(xiāng)間公交拐過山腳,帶著它那一聲的零碎轟鳴著緩慢開過。陸定一加快幾步,跳到路邊,向那輛鄉(xiāng)間公交揮舞著雙臂。鄉(xiāng)間公交停了下來,十秒鐘后,這輛公交又晃動著破敗的身軀向前駛?cè)?。肖揚(yáng)這才跳到路邊,隨即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奔向那輛公交,把它攔停。肖揚(yáng)上了公交后,車輛繼續(xù)向前。肖揚(yáng)卻沒有看到那個追蹤的目標(biāo)。疑惑間,肖揚(yáng)透過巴士后擋風(fēng)玻璃,看到陸定一正站在馬路中央,定定地望著自己。
兩個人用這種方式,將對方的臉深深的印刻在自己的腦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