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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蚍蜉
樓上端午筵席還未完全散場,他們侍宴的一個金吾衛(wèi)士,一個梨園樂伎卻在樓下吻在一處,這自是大大的不妥。
云鬟心中極亂,卻也不知該如何是好,竟任由他嘗盡甜頭,恢復神智,才戀戀抬起頭。
他得意地笑著,柔聲道:“你心屬于我……之前是,現(xiàn)在也是,我就知道是這樣……”
云鬟深深低下頭去,雙唇被他吻得麻木酸脹。她艱難輕啟,嗔責:“你偷聽?”
韋映輕聲笑著道:“何必偷聽,只是聽而已。我跟你說過的吧,我耳朵很靈的,不必離得很近,也能聽得真切。不過我不能像你一樣分出‘角、龜、宮、商、羽’,但我聽得出你的心里的聲音……”
“我心里的聲音……”云鬟凄然一笑,輕聲重復著這句話。
“對,你心里的聲音?!表f映一邊說,一邊走近她,“你們梨園的那位司樂很好,郡王殿下也很好。竇內(nèi)官說得也很對,自太上皇起,皇位皆傳長子。陛下是太上皇的長子,太子殿下是陛下的長子,奉節(jié)郡王是太子殿下的長子。你若選了他,日后至少也是一位寵妃……可是你都不喜歡,也不稀罕什么王妃、寵妃,你喜歡我……”
他離她很近,很近,很近……
近到一低頭,便能吻到她發(fā)髻上的那朵通草茉莉花……
云鬟不敢抬頭,一抬頭便又要吻到他了,就只是垂著頭低聲道:“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直至今天我才算看出來,原來趙司樂和郡王殿下都喜歡我……我本該得意洋洋的,可是那一刻,我卻只覺得煩惱,忍不住想去看你……我知道我完了……”
韋映緊緊抿著嘴角,克制著笑意道:“說實話,我原本并沒有這個信心。畢竟我們一年未見,我是一直想著你的,可你好像并沒有。一年后總算見到了,你也仿佛沒有將我放下心上……”
說到這里,他語氣中不免流露出一絲委屈,還有意停頓下來,期待從云鬟那邊得到一絲反應。
云鬟察覺到了,便據(jù)實以告:“一開始有些怕你,后來發(fā)覺你人品不壞,幫我、救我,也不是為何就……”
“就怎樣?”韋映迫她說出來。
云鬟偏不講,用手撐著他的胸口,微微與他隔開一些距離,凝望著他道:“我還愿意給你一次機會……你若肯就此收手,與李輔國和察事廳子斷絕關(guān)系,似梁國公、郭子儀將軍一般真正報效大唐。那我……我就是你的……”
韋映驚道:“你……你的心意還未改?你還是要對我所做的差事,斤斤計較嗎?”
云鬟堅決地道:“你的差事可不普通,我不得不計較。你若改了,我便改。否則我為梨園樂伎,敬太上皇、梁國公、太子,你跟著李輔國諂媚主上,弄權(quán)惑國,那我就不得不與你斷絕。你我殊途,走不到一處的!”
韋映聽她聲音雖柔,心意卻堅,盈盈杏眸,卻將這大唐局勢看得分明。他心頭被深深撼動,不由得贊嘆道:“阿柔,你小小女子,卻有名臣胸襟,明也佩服?!?/p>
“你肯嗎?”云鬟目光明朗,語氣堅定地又問一遍。
韋映卻將頭低下,回避著她盛夏驕陽般明亮刺目的目光,慘然一笑道:“阿柔,你我一個是小樂伎,一個八品翊衛(wèi)的男女私情,卻為家國大事左右,豈不好笑?這好比蚍蜉筑巢,竟擔心百年大樹之危,實在大可不必呀!”
云鬟混身戰(zhàn)栗,失望已極,亦被他羞辱已極,怒氣沖沖地道:“我一蚍蜉,也有擔憂百年大樹之心。你百般看不上,這愈發(fā)證明你我不是一路人。”
韋映強說:“怎么不是一路?我見你和奉節(jié)郡王殿下在一處時,想著你若喜歡他,我便不再糾纏你了??陕犇愫透]內(nèi)官說的話我才知,你還是心屬于我……對不對?既然如此,你何必還管那么多?我喜歡你,你喜歡我,這還不夠嗎?”
云鬟不答,只是盈盈舉目,將手輕輕放在他肩膀上,輕聲問:“留疤了嗎?”
韋映垂頭一望,知道她指的是昔日她為自己縫合的傷口,柔柔地搭住她的手道:“留了。你要看嗎?”
如此曖昧之語,云鬟聽了即不羞亦不惱,只是緩緩道:“留了便好。如此,我就能永遠記住受過的傷會留疤,做的事會釀禍,即有因便有果,不能當一切沒有發(fā)生……”
“你說得對。那一年你救我……”
云鬟忽然打斷:“是‘角、徵、宮、商、羽’,沒有‘龜’?!?/p>
韋映笑道:“我記錯了,白白聽你在廳上,分辨了那樣多次,說了那么多次。”
云鬟緩緩將手抽出,目光亦漸漸變得冰冷凄楚,仰頭盯著他道:“君子六藝,禮、樂、射、御、書、數(shù),你‘樂’不通,‘書’也不好……那首詩不是你寫的,你卻把我的夸贊認下,可見亦是無禮之人!”
仿佛是為了報復他方才蚍蜉之語的羞辱,云鬟有意將話說得決絕,“其實當時我還奇怪過,怎么你剛剛看我跳舞,就能寫出那般好詩來,字跡還頗舊??墒潜藭r,我心里只是你,還以為是你如李太白一般,落筆驚風雨,其他諸多便都不計較了。如今看來,真是諷刺!你說,我所以我為什么要留戀你這么一個男子!我一定要記住,一定要看清。我要忘了你?!?/p>
韋映滿面尷尬地道:“阿柔,那天晚上,我不是不想跟你解釋,只是你當著我的面,說他的字好,我的字不好,把他夸得跟個謫仙一般,卻把我貶若塵泥……”
“我說錯了嗎?”
韋映一怔,竟然無話可說。
沉默半晌,韋映終于冷笑一聲道:“說了半天,你就是想說,我樣樣不如奉節(jié)郡王,勢必要與我一刀兩斷。既然如此,你為何還要下來跟我說話?”
云鬟見他劍眉緊擰,圓潤的明眸中滿是傷心,雖然于心不忍,還是道:“難道不是你跟著我下來,迫我跟你說話的嗎?”
“好,是我追著你。照你的意思,奉節(jié)郡王這樣好,你真要像竇內(nèi)官說的那樣,將錯就錯?”
云鬟賭氣道:“與你何關(guān)?”
“怎么無關(guān)?你不怕我告訴奉節(jié)郡王,你曾經(jīng)與我有情,方才我們還……”
“只管去說。郡王殿下若在乎,不要我了,不還有趙司樂么……”
說到后面,她的聲音已經(jīng)極小極弱了,卻還是把韋映氣得語塞,劍眉倒豎,鳳眼圓瞪。
他雖算不上金枝玉葉,到底也是出身于人人敬畏的名門,平素又機智,何曾像今天這般竟被一個小女子說得回不上一句。
他轉(zhuǎn)頭欲走,卻又忽然轉(zhuǎn)身,冷聲問:“你知道怎么下樓嗎?”
云鬟不明其意,只以為他是在跟自己問路,便譏諷道:“你堂堂金吾衛(wèi),又一向替李輔國公公監(jiān)察百官,卻連下樓的路都不認識嗎?那邊不就是下樓的樓梯嗎?”
韋映道:“你知道便好。”說完,便轉(zhuǎn)身上樓去了。
云鬟眼望著他的身影消失,這才明白,并非是他不識路,乃是他賭氣要走,卻又擔心將她一個人丟在這一層空蕩蕩的樓上,她會迷了路。
云鬟心念一動,又喜又悲。
她深知自己那夜月下心動,并非明珠暗投;可是,他竟然為了建功立業(yè)而為虎作倀,又實在令她無法原諒——
想到這里,云鬟狠下心腸,口中喃喃道:“我會忘了你,我會的!我會的……”她不斷重復著這句話,仿佛一停下來就會泄了氣,繼而心意不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