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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芻狗百姓
那五彩琉璃盞一觸到地面上鋪著的重紅色棗木板,霎時便碎為齏粉。
云鬟臉上登時就是一涼,隨之更得刺痛。云鬟心感奇怪,往臉上一摸,摸下一粒琉璃碎片來,還帶著許多血跡!
原來琉璃盞碎的那一剎那,一粒碎片迸濺到她臉上,將她臉上劃出一道口子。云鬟乍見血跡,不免給嚇了一跳,禁不住“呀”了一聲。
陛下當時正在盛怒之下,廳內眾人皆屏息凝神,大氣都不敢出。云鬟的這一聲,就聽起來格外響。
“是誰!”癱坐在上的陛下,正由皇后輕撫胸口舒緩,聽得有人發(fā)聲,又是一聲怒吼。
云鬟嚇得腦中一片煞白,立時噤聲不語,只盼能混過去。
然而,陛下竟又吼道:“方才發(fā)聲者,可是如李卿一般,嘲諷朕不設統(tǒng)帥,倒設了一位無能的觀軍容宣慰處置使?”
李峴慌忙俯地道:“臣絕無此言!臣是說陛下受奸臣所惑……”
“李卿是想說朕不能知人善任!”陛下龍眸中壓著的怒火,好似火山下隨時都要噴發(fā)的巖漿,“九軍出征之前,李卿便頻頻向朕諫言,說郭子儀如何如何,魚朝恩又如何如何!今日大敗,卿是不是又要說,皆因朕未聽卿之言?”
“陛下,臣之言皆出自肺腑!九軍若無統(tǒng)帥,那便與一盤散沙無異呀!郭子儀將軍不僅驍勇善戰(zhàn),足智多謀,還于軍中頗有威望,無論朔方軍還是李光弼帳下河東軍,或者王思禮帳下潞州軍,皆是能調得動的!確實該以他為統(tǒng)帥,九軍方才上下一心呀!”李峴一片赤誠之心,竟未聽出陛下的言外之意。
陛下強忍著聽完,聽到最后面上只剩下了冷笑,譏諷道:“李卿治軍有方呀!卿與朕一樣,皆為太宗之后,不過,卿乃太宗之子吳王恪之曾孫,那吳王恪之母是前隋公主,出身貴胄,父母雙親皆出自隋唐皇族帝裔,太宗曾說‘吳王恪英果類我’,依朕看,卿之人品更貴,英果亦類太宗!與朕相比是不是卿更有統(tǒng)軍之才,更適合當這個……”陛下陡然提高了聲音,眼見那雷霆之怒便要砸向李峴。
“陛下恕罪!”云鬟猛然間高聲道,她雖驚慌害怕得混身僵冷,卻也不知哪來的勇氣,立即捂臉走出,戰(zhàn)戰(zhàn)兢兢跪下,打斷皇上的雷霆之怒,“陛下——陛下……方才發(fā)聲者是奴……奴不敢……奴只是……”說著,卻滿目驚慌卻又堅定地望了李峴一眼。
陛下方才的話,若是說下去,李峴怕是要莫名其妙就擔上謀反的罪名。
不可以!
她這一出來,既是應了陛下方才之言,卻也打斷了陛下對李峴的斥責。
李峴本來正驚慌失措,見這么一個小小樂伎出來,輕飄飄地擋下一切,心中略吁一口氣,卻也緊張地望著云鬟,只怕陛下的怒火會將他吞噬,燒得骨頭也不剩。
剎那之間,紫云樓大廳內的所有目光便一起落地云鬟身上。
陛下、皇后、太子、奉節(jié)郡王、權傾朝野的大宦官李輔國,著紅服紫的朝中大臣,人才風流的樂伎舞伎,仿佛還有于大門口遙遙警戒的金吾衛(wèi)……
他們一起看著這個身量小小,在大廳正中抖成一團的小樂伎,哪里像是敢嘲弄天子的樣子!
奉節(jié)郡王李適此時道:“皇祖父,她只是被您方才摔碎的琉璃盞劃傷了臉,才痛得叫了一聲。您看看,她臉都流血了。”
陛下本來就正因大敗的事悔愧不已,恰逢李峴言辭犀利,咄咄逼人,才會將一腔怒火全撒在李峴身上,口不擇言,肆意嘲諷。
云鬟出來將話端一打斷,又有孫兒解釋一句,他轉眸見廳中跪的云鬟果然嬌小可憐,也便借勢下了一個臺階,怒氣緩了許多。
李輔國仗著自己是陛下的心腹,平日做盡壞事,多次被李峴參奏,恨他已久。如今他抓住機會能折挫李峴,又豈會輕易放過?
于是李輔國立在陛下身旁,居高臨下道:“陛下,這不過是個小小樂伎,懂什么呢!倒是梁國公乃是太宗玄孫,又居官有為,卻說陛下……”
李峴為人最是剛正不阿,一聽李輔國那尖聲怪氣的言語,立時跪直上身,沉聲怒道:“閹人也敢多言!陛下,此次大敗,就是宦官亂政專權之禍!這李輔國、魚朝恩盡是亂政惑君之輩!”
“梁國公慎言!你常于私下說陛下……”
“奴婢閉嘴!”太子忽然提高聲音,拿出當朝太子的威儀,冷冷掃視眾人道,“諸公亦慎言!無關人等盡皆退下!”
眾樂伎身處其中,如置身阿鼻地獄受盡折磨,此時得太子一言,如蒙大赦,全部哆哆嗦嗦的起身,連滾帶爬,逃也似地出去了。
云鬟捂著臉,腦袋轟轟地走了出去。
走到門口時,駐守在那里的韋映一見她,英武俊美的臉上立時滿面驚駭?shù)貑枺骸澳氵@是怎么了……”
云鬟滿目驚惶凄楚,只望他一眼,張一張嘴,卻發(fā)現(xiàn)自己早已嚇得口干舌燥到說不出話來。只好在心里道,你欠李峴的,我這算不算幫你還了?
回到屋子里,眾人只好似剛從冰天雪地里長途跋涉到屋子里,魂與魄皆跟丟了,半晌了才徐徐找回。
蘿月最先蘇醒,看到云鬟的臉,“呀”了一聲,自去浸濕了手絹遞給她道:“你看你的臉,擦擦吧……”
青薔也說她:“陛下那會兒已經不追究你了,你其實不必那般老實又走出去。”
云鬟怔怔地接過濕手絹,低聲道:“我也是嚇傻了?!闭f著,去到銅鏡前一照,方知韋映看到自己為何那般驚駭。
這是個要緊日子,她本化了極艷的妝,涂了鮮紅的口脂與面靨,額上翠鈿生輝,襯得臉龐艷光四射之余,還有幾分華貴之氣。
此時右臉卻有一道傷口劃破了精致妝容與嬌嫩臉龐,血淌了半張臉,干涸在她嬌艷飽滿的臉頰之上,凄艷可怖。
“他們都在說什么呀……”青薔無力地道,“九軍竟無統(tǒng)帥?郭子儀與李光弼不都是不世出的將才嗎?”
云鬟用濕手絹將臉上的血痂連同脂粉一點點擦去,漸漸恢復本來面目,雙目無神,嘴唇也失了血色,只有殘留的幾絲口脂,宛若血絲。
“正因為他們都是,陛下才不想授予任何一個人統(tǒng)帥之權吧,怕他們誰趁著平叛做大了……”云鬟啞著嗓子道,“安祿山不正是因為有了兵權,才反了嗎?陛下想得長遠,不想重蹈天寶之禍,可是未免也想得太長遠了……”
“皇后又是為了什么?”
“想趁機讓自己的兒子——越王李系掌兵權?!?/p>
“梁國公呢?”
云鬟卻想到了韋映,心下一黯,顫聲道:“他在為百姓鳴不平……”
李峴本是宗室子弟,太宗玄孫,身份貴重,功勛卓越,但他從不以祖上之功自傲,最是樂于結交賢士。他自少年時就十分有才干,且為人剛正不阿,從不曲言媚上。
當今皇后張氏深得圣寵,卻忌憚太子非自己所出,一直在皇帝陛下耳邊吹風,與大宦官李輔國勾結,陷害忠于太子的忠良。
世人皆害怕皇后與李輔國,唯有李峴拼著直言犯上,也要參奏他二人。
今日紫云樓上巳宴上之人,人人皆為自己的利益說話,就連太子殿下也不例外。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唯李峴在為芻狗百姓鳴不平,足見人品之貴。
云鬟生平最佩服這樣的人,可是韋映竟去刺殺他!
自己卻又從心底忽略了韋映做的這件事,只因為他能幫自己。
自己與李輔國、魚朝恩之徒,又有何區(qū)別?
即便自己今天有心幫李峴一把,又起了什么作用呢?
不過自欺欺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