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賦

云鬟轉頭一看，原來是韋映。

今日他著戎裝，金甲紅衣，愈發(fā)襯出他身形的高大，膚色的白皙來。

云鬟看到他扶著自己肩膀的手亦溫潤如玉，修剪整齊的指甲干干凈凈，修長的手指骨肉勻停，透出平日的養(yǎng)尊處優(yōu)來，與一年前那副狼狽瀕死樣子判若兩人。

“你想什么呢？”韋映望著她笑了笑，輕輕抿起的嘴唇泛著潔凈的光，“我從方才就跟在你身后，你想事想得出神，竟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聲音，也于溫柔中透著親昵。

云鬟臉上燙燙的，連忙站穩(wěn)了身子，走到一邊。左右一望，幸喜無人看到。

“你在這里做什么？找人嗎？”韋映見她不語，便又問。

云鬟忙道：“不是。我只是在煩惱要選坐部伎了，可是我琵琶技藝卻還是不怎么樣?！?/p>

韋映笑道：“怎么會呢！你的琴技最是高超，一年前我傷口作痛，聽你撫琴才覺得略好些……”

云鬟卻冷冷打斷道：“一年前的事，還請韋翊衛(wèi)不要再提了！翊衛(wèi)也不想鬧得人盡皆知吧？”

“我……”韋映本以為自一年前驚鴻一瞥后，此生再難與她相遇，誰知現(xiàn)在竟忽然在宮中遇到，他自然是欣喜不已。

他也顧念著這是在宮里，人多眼雜，已經(jīng)極力克制，又是在無人處才敢提起從前之事，卻不想云鬟竟冷若冰霜。

雖被當面潑了一盆冷水，韋映卻沒有就此死心，依舊緊緊跟著，道：“我不是想給你添麻煩！我是想幫你，昨日你在望云樓……”

“不用了！我只是在煩，我自己技藝不好?！痹器呤┒Y道，“技藝不好，除了苦練別無他法。奴這便回梨園了，翊衛(wèi)請自便！”

“阿柔……”韋映本想叫住她，可是一來不敢大聲喚，二來也不敢拉扯她，只能又一次任由她走了。

云鬟回到梨園，便找年資略深一些的樂伎、舞伎、宮女或內(nèi)官閑聊，旁敲側擊地打聽去紫宸殿的方法。

如此一兩日，卻一無所獲。

到了夜里，蘿月從外面回來，遞給云鬟一本琴譜說：“給，你一直找的樂譜?！?/p>

“我沒找什么樂譜呀……”云鬟心感奇怪，接過來一看，竟是一本《綠腰》。這倒是一本極難得的琵琶古曲譜。

“一個眼生的小內(nèi)官給的，說是他家主人好容易替你尋來的?！碧}月笑吟吟地道，“他倒沒說，他家主人是誰。我想，既然是你一直在找的，人家特特為你尋來，那你肯定一看就知道是誰給的吧？”

云鬟思來想去，忽然想到兩天前，她跟韋映提過自己琵琶技藝不好，難道是他特特尋來這本古曲譜，好讓她彌補技藝上的不足？

“竟是他？”

“誰呀？快說?！碧}月推云鬟一把，“你可不許瞞我！是哪個金吾衛(wèi)呢？還是哪個王？咱們的前輩，開元年間入梨園的一位彈箏的樂伎，現(xiàn)在可是太子良媛。你的這個，是哪位？”

云鬟撇嘴道：“我入梨園就是來彈琵琶的，可不是為了什么金吾衛(wèi)，太子良媛?！?/p>

蘿月笑道：“那你說，誰送你的這曲譜？”

“藏書閣的老內(nèi)官。”云鬟睜著一對清澈的杏眼，謊話隨口便來，“上次我去找沒找到，他說找到了給我送來，讓我抄一抄還回去。”

蘿月登時大失興味，一甩披帛道：“沒趣。走，我們?nèi)ツ沁呍鹤永?，看舞伎跳舞?！?/p>

云鬟左右也是無事，便將曲譜隨手一放，隨她一起去了。

不過去紫宸殿的事，她還是沒有放下。這天，她又趁著午睡之時來了。

正經(jīng)的路她都看過了，實在沒有法子，這一次她又專門到僻靜處仔細檢查有沒有漏洞。

堂堂大明宮內(nèi)衙正殿，又怎么可能有紕漏呢？！

云鬟只好望著高高的宮墻發(fā)呆……

“你不會是想翻墻吧？”忽然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

云鬟嚇了一跳，轉頭一看，不知幾時，韋映竟已站在那里了，正目光烔烔地望著她。

云鬟怯怯地后退一步問：“你幾時過來的？”

韋映上前一步問：“你要找的人在紫宸殿嗎？你是內(nèi)宮之人，非詔是不能入內(nèi)的，就算你能翻墻進去，也必然是要被當作刺客抓起來的。即便，你以別的途徑進去了，你要找的人已經(jīng)不再紫宸殿了，你又當如何？你可以告訴我你要找誰，我?guī)湍闳フ??！?/p>

云鬟斷然道：“我上次就跟你說了，我不是來找人的！我只是出來散散步，解解春困?！?/p>

韋映無奈一笑道：“若非找人，那你這些天，為何一直在紫宸殿附近轉？那日又為何要到望云樓翻看宮人籍冊？”

云鬟一驚道：“我當日是去找樂譜的！我已經(jīng)出來很久，還要練琴，先回去了。告辭?！?/p>

韋映倒是沒有阻攔，但當云鬟經(jīng)過身側，與他擦肩而過時，他卻又緩緩吟道：“眉將柳而爭綠，面共桃而競紅。影來池里，花落衫中……”

低沉的聲音，伴著他周身難以名狀的暖融融的氣息，撲到云鬟花瓣似嬌嫩的臉上。

“你……你說什么？”云鬟只覺得臉上燥燥的。

韋映望著她道：“當日，你交還給望云樓值守內(nèi)官的不是樂譜，而是一本《庾子山詩集》。這是當中《春賦》里的一句?！?/p>

云鬟望著他晶亮的雙眸，回想起那日自己出去時，只是隨便拿了本書，也沒有看是不是樂譜，只得道：“我一時情急，拿錯了。”

“我這個人別無所長，唯獨耳朵靈得很。你當時說話的位置是在外間，還是在里間，我聽得出來?！毕袷桥聡樀皆器撸f映溫聲細語地說著，“我聽出了你位置，而后去查看了一下，你當時所處的位置，放的全是天寶年間，新入宮的宮女名冊。”

云鬟頂著他灼灼的目光，淡然道：“我不知你在說什么……快要遴選坐部伎了，我的琵琶技藝還是不大行，得趕緊回去練了！”

“阿柔，你翻看宮人籍冊的事，我沒有告訴任何人！”韋映伸手擋住她的去路，耐心地道，“你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也只是想盡我所能幫你！你何必拒我于千里之外呢？”

云鬟卻還是冷冷拒絕道：“不必了。”

韋映不解到了極點，竟生出一股怒氣，兩道濃黑的劍眉緊緊擰著，連聲冷笑道：“不必了？年代久遠，你所找的人，必然幾經(jīng)周轉，早不在他們?nèi)雽m時分的殿宇侍奉了。你身為樂伎，只能在大明宮的內(nèi)宮行走，就連前殿都到不了，更別說現(xiàn)在你要找的人可能在太極宮、興慶宮，甚至東宮！我不明白，一年前你于我有救命之恩，卻又不告而別……”

“一年前的事，你實在不必再提了?！痹器咭嗖荒蜔┑氐溃拔宜餍园言捳f明白。韋翊衛(wèi)，當初我不告而別，就是不圖回報，如今再遇，你亦不必回報我。從今以后，我希望你我就裝作不認識的好。”

終于聽到她直白的拒絕，韋映嘴角抽搐了兩下，好不容易才問出：“為什么？這里四處無人，不令外人知道，有何不可？即便你現(xiàn)在是梨園樂伎，與金吾衛(wèi)有所交往，也沒什么大不了的?！?/p>

“不為什么?！痹器呖嘈Φ溃拔覟榱诉M宮，可謂千辛萬苦，費盡心機。最后，終究還是靠著一點好運氣，才算是進來了。我要做的事，不只是當一個小小樂伎。你就當我……是不想讓你壞了我的好事吧……”

韋映品咂著“不只是當一個小小樂伎”這句話，忽然明白過來，問：“你莫不是因為奉節(jié)郡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