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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梨園芳華
京城這一年的冬天雪下得特別頻繁。
柳絮樣的大雪在空中肆意飛舞,天地間都被冰霜封凍,然而即便是這樣酷寒的天氣,也沒能阻止人們看戲的興致。
梨園里賓客滿座,臺上的旦角兒正蹙蛾眉,斂水袖,旖旎走著蓮步,低低地用唱腔訴說著人間的愛恨別離之苦。
那旦角兒美得驚人,一張精致至極的面孔上了妝,眉心繪著一朵梨蕊,寬闊的臺子上只有她一人,她穿著蓮衣且歌且舞,一時間臺下人人屏息。
清寶和林昭行坐在賓客中,其余幾個世家公子坐在臨近他們的一桌,人人都聚精會神地聽著戲,即使交流也是小聲耳語,生怕驚擾了臺上的神女。
這是林昭行沒能推辭掉的應(yīng)酬——在朝堂上為官,難免有幾個同是世家出身的同僚朋友,相約著在沒有公務(wù)的時候一聚。今天是禮部侍郎陳歸元的生辰,這一位是個酷好戲文的風(fēng)雅公子,眾人便都陪他來梨園聽一場戲。
清寶是最好熱鬧的,左右別的公子也都帶了小廝、丫鬟,林昭行便順手把她也帶上了。
“這位姐姐叫什么名字?當(dāng)真是絕代了?!鼻鍖毧粗_上,忍不住喃喃道。
“姐姐?”一名世家公子笑起來,“小丫頭,也不怪你這樣想,虞蘊芳的風(fēng)華絕代,世間大多數(shù)的女子都難以比擬,不過——你可聽聞過天瀾公子榜么?虞蘊芳在其上位列第六,是貨真價實的男兒身?!?/p>
清寶除了吃甜食外,另一大愛好就是觀賞美男子,聞言立刻道:“什么天瀾公子榜?”
“便是一份將天下公子進(jìn)行排序的榜單,不問出身,不問地位,只問品貌才學(xué),說起來,我們這里有兩位名列榜上前十的佳公子呢。”那公子笑道,“真是羨慕蘇兄和林兄?!?/p>
清寶知道“蘇兄”指的是吏部侍郎蘇平軒,她偷眼望過去,那的確是一位溫柔敦厚、面貌極其俊美的公子,只是眉宇間似乎總是帶著一縷愁思,他聞言只是淡淡一笑:“哪里哪里,位列第十,只是濫竽充數(shù)罷了?!?/p>
清寶不理旁人,只是悄聲問坐在身邊的林昭行:“你第幾?”
林昭行沖她神秘地招招手,待清寶將耳朵湊上去后,聽到這位低聲道:“我忘了。”
清寶:“……”
這還能忘?!
之前那位世家公子見她一臉不明就里,忍不住笑著沖她比了個口型:“第二?!?/p>
清寶再度震驚了,林昭行這樣的長相、智慧都只能排第二,那么第一是人還是鬼?
不過臺上的戲?qū)嵲谑翘懈腥玖?,清寶的注意力很快就重新回歸了舞臺。
這一折戲就喚作“杜鵑啼血”,講的是天帝座下一只杜鵑鳥幻化成人形,下凡后與一書生相遇相愛,后書生進(jìn)京趕考,久久不歸,杜鵑仙進(jìn)京尋夫,卻聽聞皇帝要將書生招為駙馬的消息。
杜鵑仙以為被書生所負(fù),遂悲痛地回了天庭,而書生終于醒悟,他拒絕了皇帝,只身經(jīng)歷多重劫難,最終以凡人之軀登上天庭,經(jīng)歷了天帝的嚴(yán)酷考驗,最終與杜鵑仙破鏡重圓,有情人終成眷屬。
那臺上的戲正演到杜鵑仙回天庭這一段,只聽虞蘊芳緩緩唱道:“桂聲驚殘夢,云淡露華濃,想那恩情熬得白頭散,天庭人間路漫漫,說甚么千般柔情,到頭來只留我孤影待天明?!?/p>
和尋常清麗婉轉(zhuǎn)的女聲不同,虞蘊芳的高音帶著一絲殘破凄厲,乍一聽并不能稱得上好聽,然而恰恰應(yīng)和了此段“杜鵑啼血”的主題,感染力極強(qiáng),說不出的絕妙。
“怎樣?是不是極妙?”旁邊一個溫和的聲音響起,清寶側(cè)過頭去。
說話的正是今日過生辰的禮部侍郎陳歸元,這位陳公子一襲青衫落拓,面頰清瘦,一派文人墨客的風(fēng)流氣度,此刻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臺上的虞蘊芳,輕聲道,“梨園百代,不見得能再出一個絕世風(fēng)華的名伶。”
清寶正要點頭附和,余光一掃,卻猛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胖墩兒的頂頭上司、京城衙門的捕頭彭覃。
也是巧了,上一次見到這個挺著大肚子的中年男子,是他在青樓非拉著清倌兒要過夜,這一次是他在角落里拽著戲班的女弟子,硬是要動手動腳。
上回清寶偷了他的錢袋,壞了他的好事;這回清寶也不介意再故伎重施一次。
清寶悄無聲息地起身接近彭覃,然而她走得太急,一不留神撞到了一個人。
那是個頗為惹眼的美人,只是舉止之間頗為驕矜,她比清寶高了快一個頭,被撞到后低斜著眼,瞟了一眼清寶,道:“小蹄子不長眼睛么?”
清寶聽到那聲音后愣了一下——盡管聲音頗為甜柔,但還是能大致分辨出來,這位竟然也是個男子。
這個男子一身錦緞長袍,上面繡了大朵大朵盛放的海棠花,花瓣的邊緣被銀線勾勒,更顯得富麗堂皇,清寶忍不住在心里感嘆道——有點娘。
不知道為什么,同樣是肖似女子,臺上那位虞蘊芳得的就是女子之韻,舉手投足自稱風(fēng)流,眼睛中連一絲煙火氣都沒有,讓人覺得是藝之大美;這位卻徒得女子之形,美則美矣,一雙妙目中卻有洗不去的精明市儈。
清寶不打算跟他糾纏,低低頭道聲抱歉,就要繞過去,卻被這男子一把揪住:“如此敷衍了事,你這歉道得可有一絲誠意么?你可知我這身長袍價值幾何,弄臟的話把十個你賣了也賠不起!”
清寶心下騰地起了一團(tuán)火,一身江湖氣就要爆發(fā)出來,然而還沒等她罵回去,就聽到身后一個溫潤卻冰冷的聲音緩緩道:“你倒說說,價值幾何???”
清寶回頭一看,林昭行正背著手走過來。
一直習(xí)慣性微笑的掌司使大人此刻面無表情,由微笑帶來的溫潤被收回去之后,他整個人顯得極為凌厲,就仿佛一把名刀驟然從古樸的刀鞘中抽出,爆發(fā)出的陽剛之氣愈發(fā)襯托得眼前這個男子娘里娘氣:“多少錢我給你,你把它脫下來然后從這滾出去?!?/p>
這時節(jié)滴水成冰,外袍脫下來還不把人凍死。
那男子被林昭行的氣勢壓倒,又看對方不像是個好惹的,最終只好忍氣吞聲地溜走了。
林昭行也懶得追上去和他糾纏,他側(cè)過頭問清寶:“戲不好看么?你起來做什么?”
清寶悄悄一指正和戲班女弟子糾纏的彭覃。
林昭行看了一眼就明白清寶想干什么了,他淡淡道:“稍等?!?/p>
隨即,林昭行換上他那副永遠(yuǎn)云淡風(fēng)輕、看上去頗為親切的微笑面具,信步上前,笑道:“巧了啊,彭捕頭?!?/p>
那彭覃已經(jīng)快要得手,聽到聲音后不耐煩地轉(zhuǎn)過頭來,結(jié)果一眼看到了頂頭上司,當(dāng)場嚇得聲音都結(jié)巴了:“林……林大人……巧,好巧啊?!?/p>
那戲班女弟子得了空隙,趕緊逃走了。
彭覃搓著手,漲紅了臉殷勤道:“不知林大人有何吩咐?”
“我哪有什么吩咐?!绷终研行χc點頭,“想不到彭捕頭也愛聽?wèi)?,我來打個招呼而已?!?/p>
他轉(zhuǎn)身,閑庭信步地走回來,把清寶帶回到座位上,同時低聲道:“以后有事找我,不用自己強(qiáng)出頭?!?/p>
此時臺上已演到了書生到達(dá)天庭的片段,虞蘊芳已經(jīng)回到了后臺,臺上只有扮演書生的小生和一些扮作天兵天將的龍?zhí)住?/p>
這一部分演的是天帝氣不過書生負(fù)心之舉,作勢讓天兵殺他,書生硬扛下天兵的數(shù)劍后感動了天帝,天帝遂為他療傷,并將杜鵑仙喚出來與他相見。
但見一個天兵手持長劍,一劍刺向書生,書生中劍,應(yīng)聲倒下。
按理說,書生倒下后應(yīng)該有一段凄切的唱詞,也正是這段自白感動了天帝。
然而此時沒有,一片寂靜。
絲竹管弦徒勞地響了片刻后察覺到不對,于是漸漸停了下來。
扮演書生的小生躺在臺上弓起身子,他狠狠地抽搐了兩下,隨即就不動了。
所有觀眾瞪大了眼睛。
飾演天兵的龍?zhí)状舸舻卣驹谠?,整個人像是被凍住了一般。
一攤血緩緩從書生的身下洇開。
片刻后,他猛地驚叫了出來,一聲慘烈的呼喊在寂靜的戲臺上分外刺耳:“救……救命??!”
他接下來又喊了些什么,然而已經(jīng)沒人聽得清了。座上的大多是些官宦世家中的子弟們,還有不少嬌生慣養(yǎng)的夫人、小姐,此刻嚇得魂兒都飛了,他們也搞不清楚情況,第一反應(yīng)便是趕緊逃得離死人越遠(yuǎn)越好。
一個個穿著長羅裙的女人在場中飛跑,她們的裙擺太長,很容易就會被旁人踩住或者被自己絆倒,不多時便有一群人摔倒在地,大聲哭喊起來,一時間現(xiàn)場亂作一團(tuán)。
其余想到臺前查看情況的人被亂跑的人群沖來撞去,又繞不過那一群摔倒后坐在地上哭爹喊娘的觀眾,一時間全被困在了臺下。彭覃一面三番五次想要沖過去,一面又怕暴動的人群把摔倒在地的人踩傷,急得滿頭大汗,一會喊“讓開”,一會喊“站住”,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吼些什么。
林昭行和清寶同樣被困在臺下,眼看著是過不去,林昭行放聲對臺上喊道:“先去看看人還能不能救!”
然而也不知道這戲班子是由什么草包組成的,那個捅人的龍?zhí)讎樀妹鏌o人色,跌坐在書生的不遠(yuǎn)處一直發(fā)抖,其余人又不敢靠近這個龍?zhí)?,全都能往后臺躲就往后臺躲,一時間竟沒有一個人敢上前。
就在此時,一個人影快步從后臺邁出。
虞蘊芳。
可以看出,出事的時候虞蘊芳正在后臺換最后一場戲的扮相,最后一場的杜鵑仙美得不似人間花,虞蘊芳帶著戲妝快步走到書生身邊,伸手試探他的鼻息,然后沖臺下緩緩搖了搖頭。
清寶心下一涼,知道書生是死了。
戲中的書生扛過了考驗,戲外的小生卻真實地殞命。
這一切簡直如同一個荒誕的夢。
彭覃聲嘶力竭地維持著秩序,足足一炷香的工夫,暴動的人群才被他勉強(qiáng)控制住,一個個顫抖著勉強(qiáng)在原地坐下,彭覃一邊派一個梨園的小廝去衙門叫更多的人手過來,一邊快步走上戲臺。
林昭行比他更快一步,已經(jīng)半蹲在了尸體的旁邊。
“先控制住人?!绷终研械吐暤?,“這里人太多了,很多都是高官家的夫人、小姐,我估計強(qiáng)留行不通,但務(wù)必把名字都記下來?!?/p>
“林大人放心。”彭覃道,“捕快們馬上就到,我會讓他們把所有離開的人名都登記在冊。”
“不過……有必要么?”彭覃打量了一下不遠(yuǎn)處仍然坐在地上瑟瑟發(fā)抖的龍?zhí)?,“兇手不就在這么?行兇的過程這園子里的百十號人都是親眼目睹,絕對錯不了?!?/p>
“冤……冤枉!”那龍?zhí)最澏吨齑睫q解道,“這劍,這劍是特制的道具,小的……小的并不知道它會真捅進(jìn)去?。 ?/p>
林昭行撿起那把劍。
剛剛天兵刺中書生時本是一刺一拔,不過顯然是感覺到手感不對,那天兵拔劍的動作猶豫了,使得劍留在了書生的體內(nèi),傷口處的血一時沒能全濺出來,但那也只是留下劍尖仍存在于書生的體內(nèi)。剛剛書生在臨死前劇烈掙扎時下意識地想要拔劍,故而把那一點劍尖也帶了出來。
林昭行伸手在劍尖上按了一下,劍尖立刻縮了進(jìn)去。
“此劍是特制的道具,劍身里面是中空的,劍頭受到阻力就會被壓進(jìn)劍身?!?/p>
清寶聞聲轉(zhuǎn)過頭去,看到的是一張上了妝彩、無比精致的側(cè)臉。
令人驚訝的是,作為憑嗓子吃飯的優(yōu)伶,虞蘊芳的聲音竟然是微微沙啞的,難怪他唱到高音時會殘破凄厲得宛如杜鵑啼血。
“就像這樣。”虞蘊芳從林昭行手中接過長劍,突然反手一劍刺向自己的小腹!
劍沒入了他的身體,然而虞蘊芳面不改色,他緩緩抬手,劍尖重新彈了出來,虞蘊芳的小腹毫發(fā)無損。
林昭行看了他一眼,平聲道:“虞老板還是小心些,畢竟這劍尖還是有些銳利的?!?/p>
“不礙事?!庇萏N芳平靜道,“戲班子里的道具我還是熟悉的,銜接劍尖和劍身的機(jī)關(guān)十分靈活,冬天穿的衣服又厚,不會傷到?!?/p>
“這劍之前放在哪?”林昭行道。
“后臺。”虞蘊芳道,“小力子上臺前才拿到手里?!?/p>
清寶低頭看著那把此刻沾滿了書生鮮血的劍。
一把機(jī)關(guān)靈活、劍尖可以及時后縮的劍,為何在刺向書生的那一刻沒有回縮?
林昭行思忖片刻,道:“戲班所有人都留下來接受調(diào)查——叫他們每個人都盡力思索今天的賓客中有誰去過后臺,然后根據(jù)證詞叫這些賓客都留一下。”
有上司坐鎮(zhèn),彭覃自然想要賣力表現(xiàn)一下,他調(diào)來了大量的捕快輪番審問戲班子里的人,不多時就按照林昭行的吩咐把人都審了一遍。
但事實證明,大多數(shù)情況下,證人們并不是都能記得住事兒。
“后臺太雜了,開戲前亂哄哄的,人人都在忙前忙后準(zhǔn)備開幕,而且常有老戲友會在開戲前到后臺和相熟的戲子打個招呼,誰來過誰沒來過根本記不住?!迸眈又?,“不過還是有一個人是大家都記得來過的——清縷園的旦角兒梅惠衣,我叫人帶來了。”
清寶轉(zhuǎn)頭望去——正是那個之前與她撞上的、身著海棠花錦緞長袍的男子。
那梅惠衣一出現(xiàn),戲園子的老板就失控地?fù)淞诉^去,揪住他的領(lǐng)子:“你這個賤貨!漱芳園被你們禍害得還不夠么?你們毀了蘊芳的嗓子,又來殺小云!”
好幾個捕快拼力才把漱芳園的老板拉回來。
“京城里最好的戲班子有兩家。”林昭行與清寶看戲看得都不多,彭覃更是個半吊子,見眾人疑惑,一旁最懂行的戲友陳歸元上前解釋道,“一為漱芳園,一為清縷園?!?/p>
“兩個園子里其他人的水平都差不多,但是漱芳園出了個絕代風(fēng)華的虞蘊芳后,勢頭就狠狠地壓過了清縷園。”陳歸元道,“而且虞蘊芳的戲本子全都是量身定做的,都是之前從沒有人唱過的新本子?!?/p>
“戲又新,人又好,久而久之清縷園就愈發(fā)地門庭冷落起來,這梅惠衣是清縷園當(dāng)臺柱子的旦角兒,但不是我刻薄——和虞蘊芳實在差得太遠(yuǎn)?!?/p>
陳歸元低聲道:“但是前一陣子,原本在漱芳園這邊排的新本子不知為何在清縷園那邊先上了,名字叫《廣寒》,唱的是嫦娥奔月后思念后羿的故事,梅惠衣演嫦娥,憑這出戲打了個翻身仗,重新紅了起來?!?/p>
“可惜了,要是叫虞蘊芳唱,神韻上會強(qiáng)上百倍不止?!?/p>
清寶聽得出神,小聲道:“陳公子真是虞老板的忠實戲迷?!?/p>
陳歸元笑著搖搖頭:“不是我推崇他,是天上人間,實在是沒有第二個虞蘊芳了。”
清寶驀地想起什么,輕聲問:“虞老板的嗓子……似乎很特別,在旦角兒中不多見呢。”
陳歸元眼神一黯:“原本不是這樣的。”
“虞蘊芳原本有一把天生的好嗓子,低時婉轉(zhuǎn),高時清亮,現(xiàn)在是毀了?!标悮w元的聲音中透露出無限的惋惜,“也就是這一出是杜鵑啼血,他能憑著聲音背后的感情去撐,又和情節(jié)人物一致,聽上去應(yīng)景而已——大部分的戲,他此生都唱不了了?!?/p>
林昭行看了一眼梅惠衣,轉(zhuǎn)頭對彭覃道:“先扣住他——我親自去審一審戲班子的眾人?!?/p>
雖然死的是生角兒秦小云,但是似乎漱芳園中暗流聳動,所有矛盾的節(jié)點都指向虞蘊芳。
清寶再見到虞蘊芳的時候,他已經(jīng)是男子的形象了。
戲裝穿著不方便,虞蘊芳換了一襲白色長衫,他臉上的彩妝已經(jīng)洗掉了,露出一張清俊精致的面孔來。
和梅惠衣無論穿不穿戲裝都帶著媚意不同,卸了妝的虞蘊芳竟然清水一樣明凈,他皮膚很白,眉眼并不濃艷,而是干干凈凈的清秀,甚至帶著一點似有還無的少年氣息,整個人并沒有穿著戲裝時那種艷光四射的驚艷之美,倒像是一塊未曾雕琢過的璞玉。
并不女氣,只是溫柔。
林昭行沖他點點頭,雖說對方只是一名優(yōu)伶,但身為察秋司掌司使的林昭行舉止間卻沒有一絲輕慢,反而鄭重地招呼道:“虞老板?!?/p>
虞蘊芳伸手請林昭行和清寶坐下,溫和地開口,只是嗓音中帶著那一絲叫人悲傷嘆惋的沙啞:“方才聽捕快們說,是察秋司的林大人吧?能讓林大人聽我唱上兩句,著實幸甚?!?/p>
林昭行彬彬有禮地與虞蘊芳互讓一番后,坐下道:“虞老板的戲很好,我一個外行也聽得出。”
虞蘊芳笑笑:“林大人客氣了。大人想問什么,蘊芳知無不言?!?/p>
“死者秦小云與你是什么關(guān)系?”
“秦師兄自小同我一起長大,跟著師父練功?!庇萏N芳淡淡道,“成了角兒以后,我唱旦,他唱生,一直是我們兩個搭戲?!?/p>
“可他現(xiàn)在意外殞命,虞老板似乎并不太傷心?!?/p>
林昭行的聲音是溫潤的,然而他身上一直有種清寶難以描述出來的氣勢,此刻伴隨著話語一起逼向虞蘊芳。
“林大人想看我流淚么?”虞蘊芳卻并未被這股氣勢壓倒,平靜地笑笑,“我是個戲子,臺上流的眼淚已經(jīng)太多了,人間的愛恨嗔癡、生離死別都在戲里經(jīng)歷了一遍,對現(xiàn)實反倒沒什么感覺了。”
林昭行看著虞蘊芳,不動聲色地笑笑,眼中看不出情緒:“人常說,戲子無情?!?/p>
“是?!庇萏N芳清清淡淡地一笑,“蘊芳是戲子中的戲子,無情得格外厲害?!?/p>
林昭行不置可否地點點頭,轉(zhuǎn)移了話題:“陳公子說你每場戲都是新的?!?/p>
“陳歸元公子么?還要勞煩林大人幫我謝謝他每次都來捧場?!庇萏N芳道,“是的,我不唱別人唱過的戲?!?/p>
“那每一場的本子,都是誰給你寫的?”
虞蘊芳停頓片刻,道:“我不知道?!?/p>
“不知道?”林昭行挑起眉。
“從很多年前起,就有人把寫好的本子悄悄放到漱芳園的后門,留一個紙條,指明要我唱?!庇萏N芳道,“我試圖找過他幾次,都沒能成功,后來想想也就罷了,人間之事皆不可強(qiáng)求,人家不愿讓我知道姓名,我何必非要知道?他來寫我來唱,同樣是段可貴的緣分?!?/p>
“戲本子上也沒有任何署名?”
“那倒是有的,不過是個藝名——叫‘百歲憂’?!庇萏N芳偏著頭輕聲笑笑,瞳孔中卻有淡淡的哀傷,“人生百年,全用來憂愁,真是苦。難怪情愿在戲里度過一生。”
“《廣寒》也是他寫給你的吧?”林昭行轉(zhuǎn)著手中的茶杯,“為什么梅惠衣那邊會先唱?”
虞蘊芳的臉色微微地變了。
“我只知道我這邊排到一半的時候,就有好事者告訴我清縷園那邊也在排相同的戲?!庇萏N芳冷淡道,“其實如果我這邊趕著上,清縷園是沒法比我們更快的,但是我不愿意,沒有練到精的東西,自己都糊弄不過去,怎么能拿去糊弄觀眾?”
清寶悄無聲息地在心里嘆了口氣——可惜大部分的觀眾并沒有極致的追求,只是聽個新鮮熱鬧,即使清縷園那邊上的是粗制濫造的半成品,一樣能贏得他們的喜愛。
“他們是怎么拿到本子的?難道百歲憂也給梅惠衣寫了一份?”
“我不知道?!庇萏N芳淡淡地說,“我只會唱戲排戲,別的都不懂?!?/p>
清寶在心里第二次嘆了口氣——難怪這位在戲里能絕代風(fēng)華,敢情是個將全部生命都投入進(jìn)去的戲癡,戲之外的東西他根本懶得計較。
“虞老板的嗓子是怎么回事?”
“喝藥喝壞的?!庇萏N芳道,“排《廣寒》的時候為了和清縷園爭進(jìn)度,有過幾天沒睡覺,天氣又晴雪不定,就病了一場,不知道是不是那時喝的中藥藥性太烈,總之喝完后嗓子就壞了?!?/p>
虞蘊芳唱戲的時候,每一個眼神都飽含著情思,然而不唱的時候臉上卻連表情都很淡。
一個愛戲成癡,從記事起就把全部生命投入到唱戲中去的人驟然被毀了嗓子,清寶只是想想就感到了一股難以言說的哀痛,然而親身經(jīng)歷此事的虞蘊芳卻神情淡淡,仿佛在說別人的故事。
“打擾虞老板了?!绷终研衅鹕?,帶著清寶離開。
他們從房間中出來的時候,清寶聽到后面又傳來了哀婉凄涼的唱腔:“桂聲驚殘夢,云淡露華濃,想那恩情熬得白頭散,天庭人間路漫漫。”
是那一出華麗凄絕的《杜鵑仙》,清寶悄悄嘆了口氣,不知道為什么,明明是一出結(jié)尾花好月圓的團(tuán)圓戲,清寶卻在其間感受到了無窮無盡的傷感。
林昭行下一個的訊問對象是漱芳園的老板。
和淡漠的虞蘊芳恰恰相反,漱芳園老板激動得快要把房頂掀飛了。
“大人,求您做主啊大人!”漱芳園老板帶著哭腔哀切道,“清縷園那邊一直嫉妒我們有蘊芳,那個梅惠衣,根本就是個不擇手段的賤貨!
“百歲憂的本子從來都只給蘊芳一個人寫,我雖然沒見過他,可這么些年了他一直只給蘊芳寫戲,他和蘊芳才是知己!梅惠衣是什么貨色?他也配唱百歲憂寫的戲?!
“本子一定是梅惠衣設(shè)法偷了去的,這件事行內(nèi)人人都知道,只是沒有辦法而已!但那梅惠衣仍然貪心不足,他怕蘊芳排好戲之后唱得比他好,就下毒毒壞了蘊芳的嗓子!
“幸好有百歲憂。百歲憂一定是知道了蘊芳嗓子壞了的消息,這一處《杜鵑仙》是他為蘊芳量身定制的,為的就是讓杜鵑啼血的主題和蘊芳的嗓音相輔相成,讓他還能繼續(xù)在戲臺上唱下去。
“那梅惠衣一定是一計不成又施一計,他又設(shè)法殺了一直和蘊芳搭戲的小云,讓蘊芳的戲唱不下去,之前所有排戲的辛苦都付之東流——更讓漱芳園變成了死過人的不祥之地,以后哪還有客人敢來!大人!他好歹毒的心?。 ?/p>
林昭行好不容易才安撫下來情緒過于激動的老板,他開口問道:“我聽眾人說,開幕前梅惠衣曾來過后臺?”
“鬧出那樣大的動靜,還有誰不知道!”老板氣得呼哧帶喘,“那梅惠衣來后臺刻意嘲諷,說蘊芳的嗓子毀成那樣,這回唱杜鵑啼血,下一次不知是不是要唱老鴉唱衰——大人您聽聽,這叫什么話!行里的幾個武生氣不過要揍他,還是蘊芳怕影響了正常開幕才攔了下來?!?/p>
林昭行道:“他來后臺的時候動過道具么?”
“這倒沒注意……但是大人,不是他還能是誰呢?一定是他在劍上動了手腳,害得小云喪命??!”
從老板那里出來,林昭行帶著清寶走到戲臺的一角,此刻眾人都各忙各的,戲臺上倒是空空蕩蕩的什么人也沒有,寒風(fēng)吹來,清寶被凍得打了個哆嗦,呵出來的白霧都在睫毛上凝成了白霜。
“真冷啊?!鼻鍖毉h(huán)視著周圍,發(fā)現(xiàn)戲臺和和觀眾臺不一樣,由于園子里地方不夠,所以戲臺和與戲臺相連的后臺中,有很多地方其實都是露天的,又不像觀眾臺那樣每桌底下都放了炭盆,故而溫度實在是低得凍人,“在這個條件下唱戲真是不容易,怪不得我剛看那戲服后面全墊了絨,否則真是戲還沒唱完,人就先凍僵了?!?/p>
她轉(zhuǎn)頭看著林昭行:“你說梅惠衣是怎么殺死秦小云的?”
林昭行自己也緊了緊墨袍的領(lǐng)口,以免冷風(fēng)灌進(jìn)去:“是不是梅惠衣還不好說?!?/p>
“還能有別人么?”清寶驚訝道,“他有足夠的動機(jī),也有機(jī)會對那把劍做手腳——而且那個人看上去就很惡毒。”
林昭行看著空蕩蕩的戲臺道:“《廣寒》的本子被清縷園拿到,梅惠衣肯定不是無辜的,但是能為了競爭去偷本子,并不代表著能為了競爭去殺人。”
清寶眨眨眼睛:“如果真的已經(jīng)惡毒到不惜殺人來贏過對手呢?”
“那就更說不通?!绷终研修D(zhuǎn)過頭來低聲道,“既然已經(jīng)決定了要殺人——那為什么去殺秦小云?直接殺了虞蘊芳不是更直接么?”
一語驚醒夢中人,清寶猛地反應(yīng)了過來:“對啊,那是怎么回事?”
林昭行搖搖頭,他叫來一個捕快,重新把那把劍拿了過來:“先從這上面找突破點?!?/p>
劍身上的血已經(jīng)干了,看上去很是可怖。
林昭行細(xì)細(xì)地打量著。
整個劍身幾乎全是黑紅的,林昭行看著看著,突然愣了一下,“你看這里。”他抬手沖清寶招了招,“這里的血層比別的地方都薄?!?/p>
那是劍尖和劍身的連接處,也就是滑動機(jī)關(guān)所在的位置。
清寶湊過去細(xì)看,發(fā)現(xiàn)確實如此,別的地方的血在風(fēng)干后都在劍上凝了厚厚一層,用指甲才可以摳下來,然而這個位置上的血卻只有薄薄一層,可以看到鐵色的劍身。
“是不是剛剛虞蘊芳示范的時候,劍頭回縮,把機(jī)關(guān)處的血蹭掉了?”清寶問。
“劍頭是往腔內(nèi)回縮的,不會蹭到外面?!绷终研械?,“你看這個痕跡——像不像是水跡暈開來了?”
一陣寒風(fēng)吹過來,清寶打了個哆嗦。
寒風(fēng)同樣吹拂到林昭行身上,在呼嘯的冷意中,一道靈光驟然浮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
“我明白了?!彼吐曊f。
“什么?”清寶不明就里。
林昭行不說話,只是快速地轉(zhuǎn)身下臺,片刻后他端著一個茶杯走了上來,然后小心翼翼地往機(jī)關(guān)所在的位置倒去。
幾個呼吸后,林昭行把茶杯隨手扔到一邊,拿起劍在地上磕了磕。
清寶愣住了。
那劍尖不回縮了!
“明白了么?預(yù)先把水灌進(jìn)去,戲臺和后臺的溫度都極低,水很快就會結(jié)成冰,把機(jī)關(guān)凍住,這樣劍尖就縮不回去了。”
“而刺中秦小云后,秦小云的血液潑到劍上,帶著的溫度讓冰重新化成水,順著機(jī)關(guān)的軌道溢出來,所以這一塊的血會被沖掉?!?/p>
林昭行思忖片刻,站起來道:“那個演天兵的戲子叫什么來著?小力子?”
小力子嚇得至今還沒回過神來。
“大人,我真的不是有意殺人……真的不是有意殺人……”他年齡還不大,此刻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林昭行花了好長的時間才勉強(qiáng)讓他止住了哭,對他道:“把你知道的情況都說出來,只要劍的手腳不是你動的,就不會判你有罪。”
小力子紅著眼眶連連點頭。
“你拿到那把劍的時候,有沒有感覺到溫度特別低?”
“啊……?。俊毙×ψ踊叵肓税胩欤翱赡堋赡苡??其實說不好,那劍外面是裹了鐵皮的,冬天里鐵器摸著都凍手……我也分不太清今天是不是格外冷?!?/p>
林昭行低頭想了想,突然問:“秦小云和虞蘊芳關(guān)系好么?”
小力子顫抖了一下,突然低下了頭。
“把你知道的情況都說出來?!绷终研械吐曋貜?fù)了一遍,不怒自威。
面對的是大官,小力子實在是鼓不起勇氣撒謊,片刻后,他才小聲道:“秦師兄不讓我跟別人說的……”
不過斯人已逝,曾經(jīng)叮囑過的話便也只好作廢,小力子囁嚅道:“秦師兄想走了?!?/p>
“走了?”林昭行皺起眉,“走到哪去?”
小力子吭哧了半天,蚊子哼哼般道:“清縷園?!?/p>
清寶驀地一驚。
“您您您……您可千萬別跟老板說我提前知道了!”小力子連連擺手,“我就是一個小跑龍?zhí)椎?,角兒和老板間的事情我一點都不敢管的!”
“那次……那次是我和秦師兄出去喝酒……他喝大了才跟我說的……他說和虞老板搭戲,唱得再好也沒用,觀眾都是沖著虞老板來的,根本看不見他,他得換一個地方才能出頭……”小力子哭喪著臉,“后來他酒醒了,威脅我不能說出去,當(dāng)初我娘生病的時候我管他借過二兩銀子,他說只要我保密,就不用還了……我……我就……”
林昭行的眉鎖得愈發(fā)深。
這個情況梅惠衣會知道么?
如果他知道,那么梅惠衣著實沒有殺秦小云的動機(jī)。
難道他不想秦小云去清縷園唱戲?
不至于,秦小云是生,梅惠衣是旦,二者不存在直接的競爭關(guān)系,起碼鬧不到要喪心病狂殺人的地步。
離開了小力子,林昭行想了片刻,帶著清寶去找梅惠衣。
梅惠衣此人也真是絕了,明明是個男子,發(fā)起怒來卻儼然是個潑婦做派。
“你們憑什么說我是兇手?!憑什么?!”兩三個捕快合力壓著他,梅惠衣拼命地試圖甩開他們,那件繡了海棠的錦緞長袍已經(jīng)皺得如同咸菜干一般了,他整個人披頭散發(fā),甜而柔的聲音在尖叫的時候分外地尖銳,清寶一想到這個人曾經(jīng)在臺上仙氣飄飄地扮成嫦娥唱《廣寒》,就感到不寒而栗。
彭覃在一邊怒吼:“你還敢狡辯!你帶來的包裹里裝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沒數(shù)嗎!”
梅惠衣猛地啞了,但片刻后,他更加凄厲地嚎啕起來:“但我沒有殺秦小云!我沒有殺秦小云!”
“怎么?”林昭行走到彭覃身邊,“搜出了什么?”
彭覃回頭一看是林昭行,立刻恭敬道:“林大人,卑職搜了梅惠衣帶來的包裹,在其中發(fā)現(xiàn)了一整包生石灰,如果卑職沒有猜錯的話,當(dāng)時梅惠衣前往后臺,如果不是有幾個武生怒不可遏地攔著要揍他,這把東西很有可能要揚到虞蘊芳的臉上?!?/p>
林昭行瞟了一眼梅惠衣,但見他面色蒼白地閉上了嘴,顯然是做賊心虛。
林昭行忍不住冷冷地扯扯嘴角:“你是男人還是女人?不是毀人嗓子就是毀人相貌,我聽說大戶人家的妻妾相斗就是用這套。”
彭覃湊上來,低聲問道:“大人的訊問進(jìn)行得如何了?梅惠衣就是此案的兇手了吧?”
“不?!绷终研袚u搖頭,“恐怕秦小云不是他殺的。”
彭覃費解地看著林昭行。
“梅惠衣此人,足夠惡毒,但是惡毒得淺薄?!绷终研械溃八私游飼r傲慢都寫在臉上,被嫉妒蒙蔽了內(nèi)心時能想出當(dāng)面揚一把石灰到所恨之人臉上去的辦法,這樣一個淺薄之人,未必肯費那個腦子設(shè)計復(fù)雜的殺人手法——何況以我目前得來的消息來看,他沒有動機(jī)。”
彭覃一驚,還要再問,林昭行卻打斷了他:“問問當(dāng)初虞蘊芳得了風(fēng)寒的時候,是哪個郎中給看的、去哪家藥鋪抓的藥,以及他們都認(rèn)不認(rèn)識梅惠衣?!?/p>
彭覃領(lǐng)命而去。
清寶找了個位子坐下來,和林昭行一起靜靜地等著彭覃回來。
彭覃很快就回來了。
“那郎中和藥鋪起先都說不認(rèn)識什么唱戲的?!迸眈?,“然而那藥鋪對面有一個老鞋匠,說常見到一個男子出入藥鋪,面如傅粉,很是俊俏?!?/p>
“是梅惠衣么?”清寶問。
“不。”彭覃低聲道,“根據(jù)那老鐵匠對身高體型、穿著打扮的描述……應(yīng)該是秦小云。”
事態(tài)變得越來越迷離,然而也越來越清晰。
“這樣想的話,很多事情都解釋得通了?!绷终研芯従彽溃盀槭裁疵坊菀履苣玫健稄V寒》的本子?為什么虞蘊芳的藥會出問題?”
答案是漱芳園里有內(nèi)鬼,而這個內(nèi)鬼就是一早想要投奔清縷園的秦小云。
陣營陡然變化了,有動機(jī)想要殺死秦小云的,并不是梅惠衣,而是……
虞蘊芳。
“林大人懷疑我么?”第二次接受審問,虞蘊芳仍然是淡淡的表情,“我只懂唱戲?!?/p>
漱芳園的老板不知從哪個捕快那聽來,自己班子里最當(dāng)紅的角兒現(xiàn)在居然成了官府的重點懷疑對象,頓時嚇得魂飛魄散,匆匆忙忙趕過來,站在一邊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幫腔:“大人……怎么說也不可能是蘊芳啊。”
“蘊芳是我們這最重頭的角兒,別說開戲前了,從早上起就有人圍著他,生怕他哪里受傷了受涼了晚上沒法照常上臺?!崩习寮钡糜质菑澭质亲饕荆案鼊e說開戲前了,您不是戲友可能不知道,那旦角兒上一次臺,妝都得畫一個時辰!更別說我們蘊芳一直要求精益求精,哪里畫得不好還要重新畫,他哪有工夫從大家的眼皮子底下脫身出來,去往劍上動手腳啊?!?/p>
虞蘊芳只是靜靜地聽著老板辯解,自己一句話都不說,眼神飄忽在冰天雪地里,帶著淡淡的哀傷,似乎三魂六魄一半在戲里、一半在戲外的神游狀態(tài)。
林昭行沉默不語。
說實在的,漱芳園老板的這一席話雖然說得慌里慌張,但切中了要點,很是在理。
虞蘊芳對于漱芳園來說太重要了,一舉一動都備受矚目,他往劍上動手腳,太過明顯。
林昭行起身走到窗邊,看著窗外默默思考,清寶站在他的身邊,低聲問:“會不會是漱芳園的全體都替虞蘊芳隱瞞?”
虞蘊芳是漱芳園的臺柱子,而秦小云是即將叛出的內(nèi)鬼。如此說來,漱芳園的眾人對虞蘊芳要殺秦小云的事加以遮掩也并不奇怪。
林昭行靜靜地佇立了片刻,驀地,他像突然想起來什么一般,低聲道:“這個案子里,還有最后一個人沒有露面?!?/p>
清寶一驚,而林昭行已經(jīng)快步向后臺走去。
“本子呢?”林昭行拽過一個戲班的小廝,語速飛快道,“最原始的手稿拿過來。”
百歲憂。
林昭行一字一句地讀著《杜鵑仙》的本子,清寶在旁邊探頭跟著看。
“墨跡這么新?”林昭行低聲問戲班的小廝,“這個本子是什么時候送過來的?”
小廝歪著頭想了想,猶疑道:“七天……八天前?”
這么近?清寶猛地意識到不對。
“這些天虞老板快把大家逼死啦。”小廝抱怨道,“白天黑夜地練,他自己就沒怎么合過眼,連帶著整個戲班子都整夜整夜地熬,我這兩天加起來可能也就睡了兩個多時辰?!?/p>
“不過我們也明白事情的嚴(yán)重性啦?!毙P很理解地說,“漱芳園就指著虞老板呢,虞老板嗓子壞了,又有清縷園那幫不要臉的步步緊逼,我們要再不快一點上新戲,地位肯定很快就讓給別人了?!?/p>
不對!清寶在心里下意識地想道,一定不是這樣的。
她和林昭行對視一眼,立刻心領(lǐng)神會地明白對方想的是同一件事情。
虞蘊芳根本不是計較競爭的人,他只在乎能不能唱好自己的,至于園子和園子之間的競爭,他一點興趣都沒有。
當(dāng)初清縷園拿到《廣寒》的本子時,漱芳園這邊已經(jīng)排練了一半兒了,但凡肯降低一點對質(zhì)量的要求,讓戲早一些和觀眾見面,就完全不會有之后清縷園的崛起。
但是虞蘊芳就是不肯。
這樣的一個戲癡,為什么這次要這么十萬火急地趕工?
“其實晚個兩三天也不會怎么樣嘛,清縷園最近又沒什么新戲可上,但是不知道為什么,虞老板就非說是今天,晚一天都不行,不過角兒嘛,大多有些怪脾氣的,我們也理解?!毙P還在喋喋不休著。
晚一天都不行。
驟然,一道閃電劈過林昭行的腦海,一瞬間,所有的線索都串聯(lián)了起來。
林昭行猛地抬起頭看向遠(yuǎn)處。
他明白了。
哀婉的唱腔在漱芳園里連綿不絕地響著。
“桂聲驚殘夢,云淡露華濃?!?/p>
陳歸元走到虞蘊芳背后,低聲道:“虞老板的哀切婉轉(zhuǎn)已是極致,只是此段除了哀傷外,還該有些希望——那杜鵑仙縱然傷感,卻并未對書生完全死心絕情。”
虞蘊芳回頭淡淡看了他一眼,嘴上仍然繼續(xù)唱著,外行人聽不出什么不同,陳歸元卻倚在門邊,靜靜微笑道:“虞老板果真不凡,這情韻立刻不一樣了。”
虞蘊芳不緊不慢地把一整段唱完,才淡淡道:“總有相熟的戲友來后臺想看我一眼,陳公子卻是從來沒來過?!?/p>
陳歸元青衫的袖子在寒風(fēng)中微微作響,他笑笑:“我聽虞老板的戲就夠了。”
虞蘊芳看他一眼,平聲道:“與陳公子神交,幸甚?!?/p>
陳歸元彎彎嘴角,低聲道:“希望余生都能聽到虞老板的戲。”
他笑著轉(zhuǎn)身,走向賓客已經(jīng)散空的觀眾臺,在一個座位前一抖青衫,端然落座。
他的對面,林昭行捧著一盞已經(jīng)散去了熱氣的茶,已經(jīng)等待他多時了。
二人沉默了許久,久到坐在不遠(yuǎn)處的清寶覺得這戲園恐怕會永遠(yuǎn)像此刻這樣寂靜下去。
“按照流程的話,現(xiàn)在的第一步應(yīng)該是叫陳公子寫幾個字,和《杜鵑仙》的本子一起送去察秋司,叫專人鑒定一下字跡?!逼毯?,還是林昭行先開了口。
陳歸元笑了笑,沒有說話。
“但我現(xiàn)在看陳公子的手上好像有一處傷口——恐怕就不方便握筆了吧?”林昭行低聲道,“我記得這傷口在來戲園之前,我們一起在復(fù)興居吃飯的時候還沒有,冬天里人的肌膚總是很脆,都可以被書頁劃開,更別說往機(jī)關(guān)里灌水時為保證準(zhǔn)確度還要一手捏著劍尖了。”
陳歸元靜坐片刻,輕聲道:“林大人想的都是對的?!?/p>
林昭行靜靜地望著窗外的飛雪。
“其實不值得?!逼毯螅终研械溃拔也皇煜ざY部,但是有時同僚相聚也會聽一耳朵相關(guān)的事宜——我記得禮部尚書大人對陳公子印象很好,陳公子的晉升想必指日可待?!?/p>
陳歸元仍然維持著翩然的笑容,緩緩道:“是么?其實那些事情,我都不是很在乎?!?/p>
“我其實從小就很喜歡戲,做夢總是夢到自己成了一代名伶,站在臺上唱著其實并不屬于自己的悲歡喜樂,一曲終了后全座的觀眾給我喝彩?!标悮w元溫聲道,“但是我家規(guī)矩很嚴(yán),我又是長房長孫,父母和祖父母都對我抱有殷切的希望,絕不允許我去做一個戲子,我也一直順從他們的意思,讀書、科舉、為官。
“但是我還是喜歡戲,有時候覺得,我的生命里真的沒有比這更有色彩的東西了。”
“所以既然唱戲注定不可行,你便做了些許調(diào)整,成為了一個寫本子的人,對么?‘百歲憂’公子?!绷终研械吐暤馈?/p>
“是,同樣是一種快樂。”陳歸元笑笑。
他們一起沉默了片刻。
林昭行無聲地將目光投向遠(yuǎn)處,那里有一襲明月般的白衫,白衫的主人在窗前且歌且舞,旁若無人。
陳歸元注意到了林昭行的目光,但是他并沒有回頭,只是溫聲繼續(xù)說了下去。
“剛見到蘊芳的時候他才十五歲,剛剛被師父允許登臺?!标悮w元道,“我其實只是陰差陽錯地見了他一面,看到他的眼神我就想——也許這就是我該找的那個人?!?/p>
“我從自己寫過的戲本里挑出來了一個,署上‘百歲憂’的名字悄悄送到園子,點明是寫給他的,我的預(yù)感是對的,他一開口我就知道了,我的戲就該由他來唱。
“人們都說那些本子是特意給虞蘊芳寫的,其實并不是,我們只是冥冥之中恰好契合了而已,他天生該唱我的戲,我的戲也天生該由他來唱?!?/p>
陳歸元低低地呼出一口氣:“伯牙子期,高山流水,人生得一知己,是大幸?!?/p>
“所以當(dāng)你發(fā)覺秦小云和梅惠衣……你便想要殺了秦小云,嫁禍給梅惠衣?!?/p>
“秦小云的事情其實并不是秘密了,我猜漱芳園的老板心里其實是有數(shù)的,只是怕說出實情后你們往蘊芳身上懷疑,所以裝著秦小云還忠于漱芳園的樣子,想讓你們?nèi)岩擅坊菀??!标悮w元淡淡道,“蘊芳在臺上唱下去,是他畢生的夢想,也是我畢生的夢想,我不能容許任何人毀了它。”
“蘊芳不懂這些事,那也很好,他本就不該管,他的情緒就應(yīng)該都在戲里,這樣才不浪費他的天才。”陳歸元道,“余下的事情我來給他處理?!?/p>
“他們毀了蘊芳的嗓子,你們根本想不到蘊芳當(dāng)時痛苦到什么地步,我親眼看到他偷偷去藥鋪里詢問伙計有沒有砒霜——我急忙叫人悄悄知會了漱芳園的老板,叫他從白天到晚上不間斷地叫人看著蘊芳,切記不能讓他做傻事,然后我向禮部請了病假,熬了兩宿,寫出了《杜鵑仙》。
“蘊芳拿到了《杜鵑仙》的本子,整個人才略微振作了一些,我知道他喜歡我的本子,他要努力把它帶到臺上。這就是我該做的事情,我要讓蘊芳永遠(yuǎn)站在臺上,永遠(yuǎn)唱下去。
“但是秦小云和梅惠衣這樣的敗類是不會罷休的,你也看到梅惠衣今天來的時候做了什么——他們一天不死,蘊芳就遲早有一日會被他們逼下舞臺,甚至死在他們手里。
“我在藥鋪里也有認(rèn)識的人,我聽說秦小云一開始去藥鋪給蘊芳的藥做手腳時,是想置他于死地的,只是藥鋪的伙計怕這樣鬧得太大引火燒身,不肯給他弄,才改成了壞嗓子的虎狼之藥——我不后悔殺他,即便今天你跟著我們一起來時我就預(yù)感到你總會看破我的把戲,但是我還是沒有放棄我的計劃,我必須除掉他?!?/p>
林昭行默然不語,陳歸元平靜了一下心緒,靜靜地呼出一口氣。
“我沒去后臺看過他,我只需要他在臺前唱我的戲就夠了,在今天之前,我們甚至沒有說過話。”他輕聲道,“我的計劃也從未和他商量過,這一切不關(guān)他的事,你們也什么都不要對他說,讓他好好唱戲?!?/p>
陳歸元向后靠在椅背上,自嘲地笑笑:“我不需要他知道我做的事情,我甚至不需要他知道我就是‘百歲憂’。”
林昭行沉默片刻,低聲道:“他知道?!?/p>
陳歸元抬起頭。
“距離你的本子送到才過了七八天,這戲就被不眠不休地排了出來,趕著非要今天上演?!绷终研休p聲道,“他知道今天是你的生辰,他想用這種方式給你慶生?!?/p>
陳歸元猛地愣住了,片刻后,他輕輕地笑起來。
“臺上臺下一相望,真的可以心意相通至此么?”林昭行放下那杯已經(jīng)涼透的茶,沉吟道,“也許陳公子說得對,你們之間,真的是難以言說的神交。”
捕快們起身帶走陳歸元,林昭行和清寶跟著走出去,臨出門的時候,清寶回過頭來向后望。
那個且歌且舞的白色身影靜靜佇立在窗前。
自始至終,他都沒有回頭望。
之后的日子,漱芳園換了一個小生來頂替秦小云演書生,觀眾們并不太介意,左右他們是來看虞蘊芳的,于是漱芳園仍然日日賓客滿座,人人以一睹《杜鵑仙》為榮。
陳歸元的罪很快被判了下來,由于察秋司掌司使林昭行為其求情,最終從輕發(fā)落,發(fā)配邊疆充軍十年。
清縷園漸漸式微,后有人在雪夜街頭看到一名不男不女的流浪漢,瘋瘋癲癲,時哭時笑,有老人說這似乎也曾是個小有名氣的旦角兒,似乎是姓梅,遂嘆一句世事無常。
陳歸元被發(fā)配出京的那一天,林昭行帶了清寶去送他。
他們一直送到出城大概五里的地方才作別,清寶將一個牛皮紙包掛在陳歸元肩上,小聲道:“里面是筆墨紙硯和兩疊宣紙?!?/p>
陳歸元淡淡地笑,示意心領(lǐng)。
他隨著押送的捕快一起遠(yuǎn)行,突然之間,上方傳來了歌聲。
所有人都抬頭望去,只見山石之上有一處小亭,亭中有一襲白色的身影。
“桂聲驚殘夢,云淡露華濃,想那恩情熬得白頭散,天庭人間路漫漫,說甚么千般柔情,到頭來只留我孤影待天明?!?/p>
虞蘊芳唱完了,靜靜地佇立在亭中,向下方望去。
他和陳歸元遙遙對視。
清寶驚訝地看到,虞蘊芳的臉上一半是素顏,一半是戲妝。
一半屬于虞蘊芳,一半屬于杜鵑仙。
白衣飄飛在山間,依稀是風(fēng)華絕代的模樣。
良久,山上虞蘊芳躬身長揖。
山下陳歸元以同禮相回。
“蘊芳在此等候陳公子歸來,天庭人間,相見有時?!绷季?,虞蘊芳道。
陳歸元輕聲道:“十年后再見?!?/p>
“再見?!庇萏N芳輕聲道。
陳歸元隨著捕快漸行漸遠(yuǎn),他的身后,絕世的名伶再度唱起了梨園百代來不世出的唱腔。
那聲音凄切哀婉,然而帶著希望。
同他指點他的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