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劃過一道閃電，驚雷猛地炸響。大風刮得飛沙走石，未幾，豆大的雨點啪啪地砸下來。

街邊的屋舍不斷掠過眼前，顧昀駕著車，目光倏而定在在一處大門虛掩的鋪面上，猛然拉住韁繩。再回頭，皇帝斜斜地靠在一旁，雙目緊閉，嘴唇發(fā)青。顧昀下車，使勁將皇帝負在背上，轉(zhuǎn)身朝里面沖去。

屋內(nèi)，兩盞油燈點在壁上，火光搖曳。地面凌亂地堆著些木板和墻土，一人正蹲著敲敲打打。聽到門哐地被撞開，那人吃驚的抬起頭來，卻正是阿四。

“姚扁鵲何在？”顧昀急急問道。

阿四見他這般氣勢洶洶的架勢，愣了愣。未及開口，卻聽盧嵩的聲音傳來，“誰來了？”

盧嵩從一個木架后踱了出，見到顧昀負著皇帝，忙走過來?？吹交实勰樕?，他一驚，問顧昀：“這位公子......”

“姚扁鵲何在？”顧昀沒有回答，眼睛朝四下里望去。

“阿姊不在此處。”阿四道，聲音嘶啞。

顧昀心一沉，看看皇帝，只見他面色更白，神志不清，不知是汗水還是雨水，額邊的鬢發(fā)已經(jīng)浸得濕亮。

“這位公子身中劇毒，性命危矣?！边@時，一旁盧嵩亦看清了皇帝的面容，吃驚道。

顧昀看向他，念頭飛轉(zhuǎn)。心知皇帝再拖不得，將心一橫，道：“足下可是陳扁鵲門人？”

盧嵩怔了怔，訝異這陌生人何以知曉自己身份，轉(zhuǎn)念一想，他剛才既說要找“姚扁鵲”，想來說的是馥之，忙一揖，“河間盧嵩，陳扁鵲正是尊師。”

顧昀還禮，急急地說：“某與姚扁鵲相識。今友人為奸人所害，還請扁鵲相助?！?/p>

盧嵩看看皇帝，又看看顧昀，頷首，“君子客氣?！闭f罷，轉(zhuǎn)頭吩咐阿四即刻去自己房里將用具取來，又請顧昀到后宅中去。

雨越下越大，庭中的泥地像水潭一般。

盧嵩帶著顧昀沿著屋檐來到一間廂房里，點上燈火，讓他把皇帝放在席上。盧嵩在皇帝身邊坐下，即刻給他把脈，過了會，又翻了翻眼皮口唇，神色沉凝。

“煩公子去取碗水?！北R嵩對顧昀道，說罷，撕開皇帝左臂上的衣袖，俯首到傷口上吮毒。

顧昀往左右看看，果然見不遠處有水罐和碗，忙過去取來。

發(fā)黑的毒血不斷被吮出，吐到巾帕上，黑紅一片。沒多久，門上一響，阿四端著個小木箱進來了。盧嵩接過木箱，又讓他去燒些沸水來。阿四答應(yīng)，轉(zhuǎn)身再走了出去。盧嵩將木箱打開，從里面取出一只藥瓶，倒出幾個黑黑的小丸，掰開皇帝的嘴，放進去。

“正元丹？”顧昀看到那些藥丸的樣子，開口問道。

盧嵩點頭不語，卻接過他手中的水碗，起身快步出去。未幾，門外傳來漱口的聲音。

顧昀看看席上?；实廴詿o知覺，他卻覺得心已經(jīng)放安了許多。

沒多久，盧嵩回來，又為皇帝探了探脈。顧昀看著他，緊問道：“如何？”

“有救?！北R嵩輕松地笑笑，說著，又將小木箱打開，從里面拿出些藥粉，敷在皇帝的傷口處，邊敷邊道，“這位公子中毒雖劇，幸而時辰尚短，再晚一刻送來，嵩亦是無計可施。”

他說完話，卻無人答應(yīng)。盧嵩回頭，卻見顧昀已經(jīng)倒在一邊，沒了動靜。

四周黑洞洞的一片，顧昀動動身體，軟綿綿的，腰下隱隱疼痛。

“......那是顧公子！”不知誰在說話，語帶艷羨。顧昀望去，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在滿街的人群之中，四周的人都將他爭相觀看，目光充滿欣賞和驚嘆，堵得他乘坐的馬車寸步難行。

“......爾形既淑，爾服既鮮。轉(zhuǎn)側(cè)綺靡，顧盼便妍?！庇腥烁呗曎濏灥?。

顧昀回頭，父親站在身后，滿臉驕傲。他又將視線去尋母親，卻不見她的蹤影。

忽然，旁邊傳來轔轔車聲，顧昀望去，一輛華貴的鸞車上，母親佩玉飾金，光華照人，卻看也不看他，漸漸遠走。

顧昀大驚，連忙去追母親，卻動彈不得。

“爾為顧氏子弟，虛名怎得立身！”叔父顧銑話語嚴厲，緩緩響起。

堂弟顧竣看著他，滿臉不屑，“反正你是那西京玉......”

顧昀睜開眼睛。

陣陣清脆的鳥鳴傳入耳畔，伴著絲絲晨風，頸間一片濕涼。腰間傳來陣陣痛感，顧昀皺皺眉頭，朝旁邊望去。睡眼惺忪，一個纖細的身影側(cè)對著他，坐在不遠的一張案前。晨光淡淡，將她臉上的輪廓映得皎潔而柔和。

顧昀目光漸漸凝起。

察覺到動靜，馥之轉(zhuǎn)過臉，見顧昀正睜著眼睛看來，心中一陣欣喜。她從案前起身，走到顧昀的席邊，“君侯覺得如何？”

顧昀望著她，眼前仍有些蒙眬，昨日的事卻在心頭一樁樁地浮現(xiàn)起來，漸漸敞亮。

“無礙。”顧昀道，聲音有些沙啞。說著，他動動身體，腰背上的傷被牽扯，傳來一陣疼痛。

馥之忙道：“君侯不可輕動，我?guī)熜只撕靡环し虿艑⒛莻诳p合。”

顧昀不再挪動，卻問她：“與我同來的那公子何在？”

馥之看看他，答道：“他早已醒來，現(xiàn)下正與光祿勛在隔壁廂房?！?/p>

聽到光祿勛已經(jīng)來了，顧昀的心中長長松了口氣。他看向馥之，張張嘴，卻覺得喉頭干澀，說不出話來。

馥之了然，轉(zhuǎn)頭從旁邊的水罐里盛出一碗水，用湯匙舀出一勺，送到顧昀嘴邊。

顧昀看著湯匙，猶豫片刻，稍稍張開嘴。

水緩緩入口，從舌尖淌向喉嚨，一陣甘甜舒暢。

顧昀一動不動。自記事起，他便從不曾讓人這般喂過，面上有些不自在。他看著那湯匙在水碗和自己之間來回，目光微微停在那白皙的手指間，沒有抬眼。

門外忽而響起些腳步聲，未幾，一人撩起半垂的竹簾踱步走了進來，正是皇帝。

馥之忙將水碗放下，伏身下拜。

見顧昀要起身，皇帝笑笑，“甫辰莫動。”說完，目光落在馥之身上，溫聲道：“女君亦請起?！?/p>

馥之答禮，從地上起來。

皇帝神色輕松，他仍穿著昨日的衣服，左臂上纏著布條，卻精神飽滿，全不見中毒時的樣子?！安幌肱嗤〞葬S？”他看看馥之，道。

馥之知曉今早來此處見到皇帝，自己的那些事便再隱藏不得了，垂眸答道：“馥之略曉一二?！?/p>

皇帝頷首，沒有說話。又看向顧昀，走到他的席邊坐下。

馥之見他二人有話要說，也不再逗留，告一聲禮，便退了出去。

柔軟的衣裾消失在輕動的竹簾后，似攪起一縷輕盈的日光。

顧昀將瞥去的視線收回，卻發(fā)覺皇帝正看著他。

“陛下身體可安好？”顧昀將目光落在他的臂上。

“無事?！被实鄣?，眉間卻露出一絲疲憊。他懶洋洋地靠在案上，瞥顧昀一眼：“倒是你，盧子說差點便傷到了內(nèi)臟。”

顧昀笑笑，“臣無礙?！?/p>

皇帝看著他，冷哼，“我早說你一身蠻性，此番竟去與牛角力，幸而識得這市井中有良醫(yī)?！闭f著，他忽而一笑，“不過，此間有一藥童亦是有趣，昨夜見落暴雨，便將我那馬車收入了院中，又待今晨雨停才去姚博士府上報信，害外面一干人等亂了整夜。”

顧昀一怔，片刻，道：“姚博士與昀叔父有舊，昀亦是偶然自姚博士處得知此間有良醫(yī)?！?/p>

皇帝淡笑，卻沒有接下去再說，片刻，轉(zhuǎn)而道：“審琨做得不錯，聞訊后即刻關(guān)閉城門，并報知太后丞相，行事倒果決?！?/p>

顧昀抬眼看看他，想起昨天的事，不禁凝眉沉吟，“那些賊人可有下落？”

皇帝淡淡道：“尚不見蹤跡，廷尉只搜了那店鋪?！彼焓?，將席上的一塊磨得锃亮的山形木鎮(zhèn)撥了撥，目光漸漸寒冷，緩聲道：“甫辰，你信不信，有人怕了呢?！?/p>

門外，日頭已經(jīng)升上了天空。馥之走到廊下，望著頭頂，暗暗地舒口氣。

“阿姊?！遍T外的阿四看到馥之，忙走過來。

馥之笑了笑，從他手中拿過幕離。阿四以前隨他父親學過些木工，此次盧嵩開醫(yī)坊，馥之便讓他來幫忙。早晨的時候，阿四突然跑回府來，說昨夜顧昀倒在了東市的醫(yī)坊里。馥之吃了一驚，立刻出門。

走出路上，卻感覺與往常很不一樣，處處都可看到軍吏，馥之的車被攔下詢問了好幾次。待她終于感到醫(yī)坊，走進廂房里，竟看到剛剛轉(zhuǎn)醒的皇帝。吃驚歸吃驚，皇帝中毒，顧昀負傷，再與外面的警備聯(lián)系起來。其中緣由馥之卻不敢猜度，只立刻依皇帝吩咐遣人去報知光祿勛。

馥之將幕離戴好，看看院中神色戒備的衛(wèi)士，又看向不遠處，那個以出身庶族而聞名的光祿勛審琨正站在屋檐下與盧嵩談話，表情嚴肅。盧嵩顯然被這些突如其來的朝廷士吏驚到了，神色小心翼翼。

馥之想了想，覺得自己在此久留無益，便朝他們走過去，向?qū)忕羁钜欢Y，說要告辭歸家。審琨看著馥之，他知曉這女子身份，眼下皇帝已經(jīng)無恙，倒也無須再留。沉吟片刻，很快答應(yīng)了。

“馥之?！别ブ畡偟介T口，盧嵩趕上前來，面色猶豫，低聲問，“那公子究竟何人？”

馥之望望后院，片刻，卻轉(zhuǎn)向盧嵩，眨眨眼，“我且問師兄，若將來得入太醫(yī)署，師兄可愿往？”

盧嵩愣了愣，皺眉道：“馥之這時開甚玩笑，我向來訥于世故，怎入得朝廷的地方？”

馥之笑起來，“如此，師兄安心便是。只消好生招待，將來這醫(yī)坊，京師之中必無出其右者?！?/p>

盧嵩看著她，似懂非懂。

馥之卻不再解釋，只輕笑地告辭一禮，帶阿四轉(zhuǎn)身離去。

皇帝乘著車，在執(zhí)金吾和衛(wèi)尉的護送下回到了宮中。

守門的宮衛(wèi)見到皇帝車駕，忙向兩旁讓開，齊齊致禮。車子入了宮門停下，皇帝換乘步輦，由宦官抬著，一路疾走向紫微宮。

還未到紫微宮前，卻聽見一陣嘈雜的人聲傳來。望去，只見宮門前站著好些人，都是些出入宮禁的近臣，似乎正與宮前衛(wèi)士爭執(zhí)。

“......教衛(wèi)尉卿出來！老夫有話問他！”其中一人立在眾人之首，聲音尤其突出，竟是太常卿程宏。

皇帝瞥向走在身旁的衛(wèi)尉卿褚英。

褚英望望那邊，面上訕然不定，低聲稟道：“臣命衛(wèi)士不得放入任何人，以免走漏消息。”

皇帝沒有答話，看向?qū)m門前，唇邊浮起一抹深長的笑意。

這時，走在前面的宦官清喝一聲。

眾人聞得望來，見到皇帝，皆驚詫不已，頓時鴉雀無聲。

皇帝卻不慌不忙，端坐著，待步輦行至眾人跟前，看著跪拜在前的程宏，笑了笑，聲音和緩而清朗，“今日不朝，太常卿也來了?！?/p>

“陛下......”程宏一時不知如何應(yīng)對，滿面通紅，肥胖的臉上出了一層汗，化開了幾道白粉。

皇帝卻不看他，目光直直落在他身后的侍中溫容身上，“溫卿亦在?！?/p>

溫容沒有抬頭，從容答道：“臣今日輪值?！?/p>

皇帝淡笑，看看其余眾人，“朕昨日逢雨留宿承光苑，未報知有司，朕之過也。眾卿體恤之念，朕心甚慰，如今可各往職屬，不必掛懷?！?/p>

眾臣皆應(yīng)諾，向皇帝再禮。

眼見皇帝的步輦在衛(wèi)士的簇擁下徑自入了紫微宮，程宏從地上起來，只覺滿心羞赧。

早晨的時候，他本要去宗廟查看穆帝祭禮的預(yù)備，卻在路上被攔車詢問多次，經(jīng)過宮城外，又遇到溫容，聽他說起紫微宮禁入之事，便應(yīng)他之請到紫微宮來查看究竟。果然，紫微宮衛(wèi)士說宮中有令，今日免事。同時被阻的也有好些時常出入宮禁的臣子，擁堵在宮門前，又是不解又是疑惑，怨聲載道。

溫容對衛(wèi)士說程宏乃太常卿，要入內(nèi)面見皇帝。衛(wèi)士卻堅決不許，說他們聽從衛(wèi)尉調(diào)遣。衛(wèi)尉卿褚英出身寒門，一身武氣，從來入不得士族大臣的眼。程宏聞得此言，頓時怒起，便對衛(wèi)士斥責起來。

不想，竟恰逢皇帝歸來。

程宏覺得身上汗?jié)窳艘黄蝗缓蠡谄饋??；实蹖λ麄冞@班老臣向來不親近，自己方才那番作為雖在情理之中，落在皇帝眼里卻只怕不太好......心里想著，程宏轉(zhuǎn)頭看向溫容，卻見他立在宮門投下的暗影之中，雙眼望著那步輦離去的方向，面無表情。

皇帝回到寢宮的時候，只見里面好不熱鬧。太后、王宓都來了，連大長公主也在，下首還有太醫(yī)令和一眾醫(yī)官。

見他回來，所有人的臉上都神色一展。

“皇兄！”王宓率先迎上前去，將他仔細打量，眼圈紅紅的。

皇帝安慰地拍拍她的肩頭，朝里面走去，向坐在堂上的太后下拜，“兒見過母后。”

太后看他精神充沛，提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面上卻愈加沉下，雙唇緊抿，沒讓他起來。

殿中寂靜一片。王宓看看太后，心中擔憂擔憂皇帝身體，向她道：“母后......”話剛出口，太后卻冷冷掃來一眼，王宓連忙住口。

“你可知錯？”太后盯著皇帝，緩緩道。

皇帝伏拜在地上，“兒知錯?！?/p>

“私自出宮，目無章法！”太后猛然以手捶床，向左右厲聲道，“傳我令去，將昨日當值的宮門衛(wèi)士以及一眾從人全數(shù)押交廷尉！”

皇帝心中一驚，抬起頭。觸到太后怒目，復(fù)又俯首不語。

太后身旁的常侍得令，小步趨出。

殿中又是一陣默然。

“罷了罷了，”這時，挨在太后身旁坐著的大長公主在一旁開口了，她笑笑，向太后勸慰柔聲道，“陛下現(xiàn)在已經(jīng)歸來，太后訓也訓了，陛下知錯便是。太后莫忘了陛下還有傷在身，太醫(yī)令等一眾醫(yī)官如今還在外面待詔?！?/p>

太后聽聞此言，目光落在皇帝左臂上，神色一緩。她收起怒容，吩咐皇帝起身，讓宮侍去召醫(yī)官入殿。

左右早已將一張軟榻抬出，扶皇帝躺上。未幾，太醫(yī)令領(lǐng)著醫(yī)官前來，向太后皇帝行禮，即刻為皇帝診察。

“陛下脈象有少許虛浮，卻平穩(wěn)，靜養(yǎng)幾日便可。”待診畢，幾名醫(yī)官略一商討，太醫(yī)令稟道。

聽他這么說，眾人皆大歡喜。

太后長舒一口氣，頷首，“如此便是大好?！彼粗实郏?，卻忽而舉袖拭目，輕嘆道：“你這般任性，若真出了意外，置天下何地，又教老媼有何面目去見地下先祖？”她的聲音帶著些微微的顫抖，說著，將臉轉(zhuǎn)向一旁。

殿中之人皆動容。

王宓想起自己昨夜聽到皇帝遇刺失蹤的消息時，覺得似乎天都要塌下來了，現(xiàn)在憶起都仍有后怕。鼻子不禁一酸，眼淚又跑了出來。

皇帝忙從榻上下來，伏拜在地，“兒謹記母后教誨?！?/p>

太后垂淚不語。

大長公主亦舉帕拭拭眼角，看著皇帝，櫻唇似笑非笑。

操心一夜至天明，太后早已倦了，與皇帝交代了些話，又與大長公談了幾句，便回宮歇息了。

皇帝須靜臥休養(yǎng)，王宓也告退出去。

她并不覺疲憊，走出紫微宮，忽然見姑母大長公主也行將了出來。

“姑母。”王宓走過去，向大長公主一禮。

“阿宓?！贝箝L公主停下步子，露出笑意。

王宓望著大長公主精致的臉，不禁從心底贊嘆。這位姑母年將四十，卻保養(yǎng)得甚好，面容堪比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子，即便熬了整整一夜，也絲毫看不出一絲黯淡。

對于這位姑母，王宓現(xiàn)下是滿心感激的。

昨日兇訊傳來時，大長公主正陪著太后在宮中道觀參拜。眾人一團忙亂時，她決然留在宮中，不停安慰她們母女，太后也得以迅速定下心來，聯(lián)絡(luò)丞相，號令有司。

“姑母要返新安侯府？”王宓問。

大長公主笑笑，“非也，我聽聞你昀表兄也受了傷，還須往顧府看看他?！?/p>

這話正勾中王宓心事。早晨衛(wèi)尉來報知皇帝和顧昀的消息時，她也在場。后來見皇帝安然歸來，卻不見顧昀，她的心早已穩(wěn)不住了。

“昀表兄......不知安好否?！蓖蹂递p聲道。

大長公主看著她，唇邊緩緩漾起笑意。她沒有回答，卻摒退左右，少頃，將王宓細看。

“我記得甫辰少時最愛吃櫻桃，每到時節(jié)，阿宓總要將自己分得的櫻桃?guī)У筋櫢蓪?？”她緩緩道?/p>

王宓聽到這話，雙頰登時染紅，目光滿是慌亂。

大長公主卻輕笑起來，聲音柔和而慈愛，“阿宓何須羞赧，你的心思姑母豈看不出來？甫辰得你青睞，何其幸也?！?/p>

王宓心中一陣激蕩，甜澀交雜，只覺臉像燒著了一樣。

片刻，她卻低下頭，微不可聞地囁嚅道：“可昀表兄不甚喜阿宓?！?/p>

“哦？”大長公主注視著她，從容淺笑，掩口低聲道：“甫辰年輕，素不通情事，可我和顧府都想先為他定個將來呢?！?/p>

王宓驚訝抬頭，望著大長公主的笑靨，目光漸漸凝起。

顧昀坐在車里，望著街景在面前掠過。

馬車的顛簸下，后腰上仍隱隱作痛。那日皇帝離開后，沒多久，顧府也派家人來將顧昀接了回去。此后的幾日，他只臥榻靜養(yǎng)，盧嵩每日到顧府給他施針換藥，也恢復(fù)得不錯。

不過，延壽宮筵的日子漸近，承光苑那邊也日益緊迫。雖有曹讓接手，顧昀卻不能完全放下，今日征得盧嵩允許，顧昀乘車到承光苑查看了一番。

天色又到了下晝時分。車子奔過大街，東市近在眼前。

經(jīng)過那日事發(fā)的店鋪前，顧昀命馭者停下。他看看那店鋪，只見大門緊閉，果然已是查封了。視線不由地再移向東市里面，日光落在一片青灰的瓦頂上，似泛著些柔光。

“君侯，可繼續(xù)回府？”馭者問。

“先往東市換藥。”顧昀道。

馭者應(yīng)諾，趕車朝東市馳去。

東市常有車馬載貨通行，里面的小巷也設(shè)得寬敞。

顧昀的車子沒有走人山人海的大街，卻穿過巷子，在盧嵩醫(yī)坊的后門停下。小門虛掩著，顧昀讓馭者和馬車候在外面，徑自走入院中。

醫(yī)坊還未開張，進到里面，卻只有阿四在堂上滿頭大汗地做木工。

“盧子出去了?！卑⑺目纯搭欔溃曇粢琅f沙啞，“君侯可是來換藥的？”

顧昀望望四周，頷首，“然?！?/p>

阿四想了想，道：“我知道藥在何處，君侯要換藥，我去拿來也可?！?/p>

顧昀看他一眼，沉吟片刻，點頭答應(yīng)了。

阿四呵呵地笑，放下手中活計，跑到盧嵩室中拿出些調(diào)好的藥粉和潔凈的布條，帶顧昀走到廂房里。

顧昀在木榻上坐下，寬去外衣。

“姚扁鵲可曾來？”他忽然問。

“未曾?！卑⑺淖谒砗蟠鸬?，看著他精壯的上身，心中不禁嘖嘖贊嘆。他將顧昀腰間的布條拆下，看到傷處，不禁心驚。那傷口已經(jīng)開始結(jié)痂，卻有些猙獰，痂皮暗紅帶黑，看得人不忍。阿四看看藥粉，學著盧嵩平日的樣子，將藥粉倒在一塊布上，猛地朝傷口敷去。

“嘶......”只聽顧昀疼得倒吸一口涼氣。

顧昀回頭怒目，阿四自知下手重了，訕訕一笑。再看傷口，卻發(fā)現(xiàn)里面竟出了血水，呀地驚叫一聲。

“阿四？”一個聲音忽然從院中傳來。

顧昀定住。

阿四面上一喜，如遇救星，忙大聲答道：“阿姊！”未幾，一人出現(xiàn)在門前，頭上幕離撩起，正是馥之。

目光正正相遇，看到榻上的顧昀，馥之亦愣了愣，“君侯？”

顧昀余光掃過自己赤裸的雙臂，向略一馥之頷首，“女君?！卑底陨钗跉?，坐正身體。

“阿姊......”阿四囁嚅著，指指顧昀后腰，“淌血了?！?/p>

馥之見狀，忙解下幕離，走過去，阿四忙讓到一旁。

顧昀轉(zhuǎn)過頭去，只覺身后傳來些若有若無的輕柔氣息。

“去拿些藥酒來，再燒些沸水?！别ブ榭匆环菨B血的地方，少頃，對阿四說。

阿四如獲大赦，飛奔出去，沒多久，就把酒拿來了，又趕緊去燒水。

馥之請顧昀趴躺在榻上，洗凈手，在榻邊坐下，用布蘸滿烈酒。

顧昀望著門外，下晝?nèi)展獾L吹得竹簾輕輕搖曳。

腰上的傷處傳來一陣涼意，片刻，刺痛襲來。顧昀眉頭微微皺了皺，緩緩?fù)鲁鲆豢跉狻?/p>

“阿四修理木器慣了，下手便不知輕重，君侯勿怪?！逼蹋ブ畮Φ穆曇舻偷蛡鱽?。

顧昀的臉枕在雙臂中間，唇邊揚起一抹苦笑，“嗯。”

馥之將盧嵩的藥粉輕輕敷在傷口上，又拿起一旁干凈的布條，為顧昀細細纏在腰間。

顧昀稍稍弓起身體，只覺肌膚上，輕柔的觸感劃過，卻似久久停留。他目光掃去，只能看到一角廣袖上光潔隱現(xiàn)的流云。

“不知師兄為君侯換藥之后，還做何事？”馥之將布條打上結(jié)，問他。

“施針?！鳖欔赖?。

馥之沒有說話，片刻，只聽一陣窸窣聲響起。

顧昀回頭，卻見馥之正打開一個小小的布包，其中，根根銀針光亮如絲。

“你要施針？”顧昀詫異地問。

“嗯?！别ブf，她看看顧昀，片刻，補充道，“去年冬時叔父病重，我學了些針術(shù)?！?/p>

“去年冬時？”顧昀想了想，“至今才半年。”

馥之眼也不抬，頷首。

顧昀回過頭去，不語。

馥之用酒將銀針細細擦過，看向顧昀的身體，認準穴位，將針根根刺入。

誰也沒有說話，室中靜謐無聲。

馥之布好針，靜靜坐在一旁。

顧昀伏在榻上，一動不動。他的呼吸平緩，背上微微起伏，沁著些汗氣的光亮，似散著隱隱的熱氣。

馥之時不時地將銀針撥動，目光卻落在他背上勻稱健壯的線條。

這人的皮膚也不全像臉上那么黑。心中忽而想道。

呼吸間似帶著某種陌生而神秘的氣息，那日桂樹下不自然的感覺似乎又回來了，馥之面上有些燒灼，將目光移向門外。

“輕車隨風，飛霧流煙......”腦海中響起那時在塞外，余慶吟給她聽的詩。

“我那日出去，未見你。”顧昀突然開口道。

馥之訝然回頭，看看他，明白他說的是哪日，道：“我歸家了?！甭曇舫鰜恚行└蓾?。

顧昀頷首。

這時，估摸著時辰差不多了，馥之將銀針收起。

“大司馬現(xiàn)下如何？”她邊收邊問。

“這幾日盧子為其看診，又好了許多?！鳖欔来鸬馈?/p>

馥之聞言，笑笑，“我?guī)熜帜藥煾底畹靡獾牡茏?，醫(yī)術(shù)我也不及他?！?/p>

顧昀再頷首，沒有說話。

馥之見他肋下還有一根，伸手去取，不期然地，突然被他一把將手握住。馥之吃驚，欲將手掙脫，顧昀卻緊緊不放。

“可我只想你去。”他的目光望著門外，聲音低沉，耳后卻彤紅，“我來此，也只想見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