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心之過

第一次與男人同床過夜，連夢都做得生分。亮起的天光填滿了屋子，顏如扭過頭看到一旁睡著的云何。未來幾年，她要學(xué)著習(xí)慣，在很多個清晨里，醒來后看到他的樣子。

當然，前提是一切順利的話。

晨時掠起的涼意，讓她把窗簾又放下了。這樣讓她在看到自己的裸體后會少一些羞恥。

雨終于停了。小區(qū)內(nèi)在排水。時間已經(jīng)是九點。

她倒了些水洗臉，云何醒了。忽然間兩人在亮堂堂的屋里面都沒有言語。這一場協(xié)議剛開始，彼此是要在黑暗中才敢觸碰的人。

“我來做飯?！鳖伻缯f。

她攪了兩碗面湯。煎了火腿與雞蛋。清晨沒有化妝，素顏下的皮膚有些粗糙，一些小痘印也看得到，眼睛的光亮也弱了。

顏如察覺到了，紅著臉低下了頭：“沒化妝，很丑?！?/p>

“不丑。是有一種很真實的美。真的很好?！?/p>

云何這句話的真與假已經(jīng)不需要計較。這些年對容貌有些自卑，如果有人夸贊自己，聽著就是開心的，為什么還要去追究真實性。

“我送你回去吧?！痹坪握f。

“你公司不是正搬家，要忙?！?/p>

“一下雨都停了。”

吃過飯后顏如去洗漱碗筷，打掃了一下廚房，云何看以顏如從包里拿出一盒藥，取了一粒，用水吞了下去。

“生病了嗎？”云何問。

“不是?！鳖伻绲哪樅鋈患t了：“是葉酸?！?/p>

“營養(yǎng)品？”

“嗯。也算是吧。男生還是不懂呀?！鳖伻缛滩蛔⌒α?。

說是要提前三個月都要吃的，她來不及了。但早吃一天就是一天吧，總比不吃要好。

下了樓走進院子，還是要卷起褲腳，穿著拖鞋趟過水走到車上。出了小區(qū)，看到了城市的街道，是被暴雨洗劫后的凌亂與疲憊感。

很多車輛亂糟糟的停在路邊，不曾見過的淤泥被雨水沖刷出來堆積在路面之上，伴隨著各式的垃圾。曾經(jīng)熟悉的城市，一夜間千瘡百孔。

車子駛到租房子的小區(qū)，顏如說：“你就停在門口吧，里面有些亂?！?/p>

“我能上去看看嗎？”云何說，“我們的時間太緊了，想要了解彼此都趕不上進度?！?/p>

“嗯，好呀。我妹妹在我這里，她遲早要見你的。”

走到二層。開了門，屋里面暗暗得沒有聲息。還沒有來電。

客廳的桌子上放著鑰匙，行李箱不見了，錦如離開了這里。

“你妹妹走了？”云何打量著四周。

“應(yīng)該是吧。”

房子是一室一廳的格局，左右住戶的布局向前伸出很多，且又有一個拐角，她這一套房子就被凹在了最深處，陽光都被擋去了。不開燈的時候，屋里面昏暗成了一片。

“你在這兒幾年了？”

“三年了呢。住習(xí)慣了，也沒有再換地方?！?/p>

“你現(xiàn)在做什么工作？”

顏如輕輕一笑：“原來你都沒有看我的資料?！?/p>

暗影里看不到云何的表情，大約是有些尷尬吧，他輕輕咳嗽了一聲：“不好意思?！?/p>

顏如接了杯水給他，坐到了他的對面。

“我在一家物流公司做行政。兼職在一個培訓(xùn)班教鋼琴。”

“你還會彈鋼琴？”

“是的。好多年了?！?/p>

“我是做活動策劃的。一個小文化公司?！?/p>

“嗯，好。那以后我們學(xué)校有演出活動，可以找你們。”

“我們這倒像是來相親。”

顏如抿嘴一笑：“像你那樣相親的，第一次見?！?/p>

“當然。你是知道原因的?！?/p>

話說到這里，屋里又沉默了。聽到外面嘀嘀嗒嗒的聲響，竟然又下起了雨。

“那么，能說說你的故事嗎？”云何忽然問。

“我的什么事？”

“你為什么愿意簽這一個協(xié)議。你說你缺錢，欠了網(wǎng)貸，但你不像是會去借網(wǎng)貸的人，也不是為了錢早早結(jié)婚的人?！?/p>

“一定要問嗎？”

“是我自己的困惑，你也可以不回答。我只是，想知道我的錢花到了哪里。”

當然要問了。一切都是錢在作祟。五十萬，可以挖出顏如多少秘密。

“我要從哪里說起呢？”顏如思索著，“那就從我家那一架鋼琴說起吧。”

“你幾歲學(xué)琴？”

“很晚。我十二歲才開始。比很多人，都晚了好多年?！?/p>

“鋼琴是我妹妹錦如的。她說她喜歡，我媽媽就給她買了回來?！?/p>

“那個時候，我們家里不缺錢，生活過的也還好。我爸爸接一些小工程，最早一批在我們縣里買了房。事實上錦如說學(xué)琴只是一個興趣，買回來沒有多久，她就不學(xué)了。坦白說，我爸媽對她有些溺愛。”

“如果，學(xué)琴的費用不要了，鋼琴賣了，可能會是另一個故事?！?/p>

云何不說話，繼續(xù)聽著。

“但我喜歡彈琴，我就去上了我妹妹的課，彈她的鋼琴。我怕我爸媽說我擔誤學(xué)業(yè)，所以我很刻苦，那一段我的生活中，只有學(xué)習(xí)、練琴。我爸爸見我這么堅持，就沒有放棄我。讓我一直學(xué)了下去?！?/p>

“你沒有走藝術(shù)生？”

“沒有。只是因為喜歡?！?/p>

“我妹妹比我小兩歲。那年我大三，她大一。暑假的時候，我同學(xué)問我要不要打暑期工掙點錢，我推掉了。我在讀大學(xué)的時候，練琴不是太多，我想趁著暑假，好好練一練去考級?！?/p>

“那一天，與平時沒有什么兩樣。過了中午的時候，我在練琴。我彈得很不好，總是出錯，不知道為什么心里那么急躁，可能是擔心考不過去吧。那幾天我爸爸從外地回來，帶了一些特產(chǎn)，我媽讓我給我姥姥家送一份過去?！?/p>

“我說我在練琴。平時這樣的事情一般都是我去，那天我就是很煩，我就抱怨說為什么每一次都讓我去？錦如去一次不可以嗎？”

“錦如很不愿意，但看我發(fā)了火，最后還是去了。她騎著電動車，從我家到外婆家，只有十五公里。”

“我們家原來也是村子里的，是我爸爸掙了錢我們搬到縣城，那一段路我與錦如從小都熟悉?！?/p>

“初中的時候，我與她就可以騎著車子在兩家之間往返。從我家那個小區(qū)向東，出了城，沿著一條大路直走，下了大路向北，如果是春天或是冬天，遠遠的可以看到我姥姥家的村子。就這么一段路，誰會想到出差錯呢?！?/p>

“所以，還是出了事情？”云何問。

顏如低下頭，低聲說：“她還沒來得及下大路，就出了車禍?！?/p>

云何哦了一聲，“很嚴重？”

“其余傷還好，主要傷到了臉，在臉上留了很多傷口。為什么偏偏是臉呢？你不知道，她有多好看，是班里的班花。我想過，換作是我，如何面對同學(xué)，朋友?！?/p>

云何安慰她道：“這也不是你的錯……”

“是嗎？”顏如拿了一張紙巾擦眼淚：“可是，是我讓她去的。本來是該我去的對不對？而且，當時我還發(fā)了那么大的火?！?/p>

“你為什么糾結(jié)這個問題？”

“因為事實就是如此啊。錦如恨死我了。我成了罪人。早知道，我為什么還練那一段琴呢?！?/p>

“這與你彈琴也沒有什么必然的聯(lián)系?！?/p>

“她受了那樣的苦，我還能說什么？她恨就恨吧。我爸媽怕她傷心，特意搬到她上學(xué)的城市，陪了她半年。而且她的傷口恢復(fù)得一直不好，當時還以為時間久了，傷口會好一些，年底回來的時候，我看那些傷疤還在。她也不怎么跟我說話。一直到現(xiàn)在?！?/p>

“我對爸爸說，等我畢業(yè)了好好掙錢，等我妹妹畢業(yè)后，就帶她去找最好的整形醫(yī)院，哪怕傾家蕩產(chǎn)也要把她的臉修復(fù)好。但就在我要畢業(yè)那一年，我媽忽然重病住院了。以為只是一場病而已，沒想到把家底一下子花光了?！?/p>

“什么??？”

“心血管堵塞?！?/p>

“這個病這么厲害？”

“其實早些發(fā)現(xiàn)還好吧。只是他們那一代人太能吃苦了，只顧掙錢，我媽身體不舒服也不與人說，以為是小病，等發(fā)現(xiàn)時，堵塞到百分之九十了?！?/p>

“我們本市的醫(yī)院都不敢接收了，后來去了省城找了專家總算救回一條命，這一輩子掙的錢也全花盡了。本來我爸爸已經(jīng)不接工程了，他身體也一直小病不斷，媽媽的這一場大病把他也擊跨了，甚至沒有了再工作的欲望。我就說爸媽你們也不用工作了，我畢業(yè)上班掙錢養(yǎng)活你們。”

“現(xiàn)在家里只剩下一套房子，手里面還有一點積蓄，我爸說他認命了，就蝸居在那個小城里面度過余生。”

“這樣也好?！痹坪握f道。

“是呀，我們都這樣想，但這輩子哪有你想要的安穩(wěn)。我畢業(yè)后就來到省城，離我家近，可以隨時回去看我爸媽?！?/p>

“后來我妹妹錦如也畢業(yè)了。我不知道她做什么工作。過年回去也不與我說話。我爸媽問她，她也都是沉默的。她出去了兩年，直到三個月前，忽然給我打電話，說來找我?！?/p>

“我有些奇怪，除非家里的一些急事，她只是發(fā)個信息，很少主動給我打電話。我想肯定出什么事了。那天我去車站接她，她是三個人一起來的。”

“三個人？”云何問。

“對，三個人。她的大學(xué)同學(xué)，還有同學(xué)的男友。確切說，我妹妹是被他們抓著來的。她同學(xué)一邊罵一邊哭，說本來好姐妹一場，最后被我妹妹坑了。我妹妹做生意，她沒錢了，就寫了借條，用她同學(xué)名字貸款。貸了款，就還不上。最后只能來找我?！?/p>

云何哧的一笑，沒有再說話。

“我妹妹沒有逃跑，她說她只是運氣不好，做什么生意都賠錢。她說以后掙錢了肯定會報答她這個同學(xué)，只是一直沒有機會。她就是掙不到錢?！?/p>

“你妹妹欠她多少錢？”

“二十萬?！?/p>

“你工作才幾年，有二十萬嗎？”

“沒有。最后我用信用貸，貸了十八萬。加上我自己的錢，一塊給她了?！?/p>

“你真是個好姐姐?！痹坪屋p輕嘆了一口氣，卻忽然又問道：“那你可以慢慢還貸款啊，先息后本，至少有一個緩沖期，不用急著跟我假結(jié)婚?！?/p>

“如果是這樣就好了?！鳖伻缈嘈α艘幌拢昂髞礤\如問我的工作，問我收入多少，然后對我說，除去她找同學(xué)貸款，她還欠了信用卡與網(wǎng)貸有四十八萬?！?/p>

云何哼了一聲，“真是好妹妹?！?/p>

“這也不能怪她?！?/p>

“你還在替她說話？”

“我問過她，為什么會這樣。”

“她說爸媽的一場病讓她嚇壞了，她也想掙錢。只是她不像我，她不愿意給別人打工，她要自己來創(chuàng)業(yè)。”

“在學(xué)校時，她就開始出去擺攤以及在學(xué)校賣一些物品了。什么能賺錢就做什么，掙了點小錢就以為自己有經(jīng)商頭腦。”

“畢了業(yè)就去創(chuàng)業(yè)，做奶茶店，開網(wǎng)店，吃了很多苦，就是不賺錢，投資一次失敗一次。她只好四處籌錢，刷信用卡，去網(wǎng)貸。拆東補西，補不上就找同學(xué)幫她貸款，后來貸款借不出也還不上。她來找我時，網(wǎng)貸信用卡已經(jīng)逾期快兩個月了。”

“好無知啊，還以為自己真能去創(chuàng)業(yè)?！痹坪慰嘈α艘幌拢肫鹆俗约旱膭?chuàng)業(yè)經(jīng)歷，“然后，她想起你這個姐姐了？”

“她不找我，還能找誰呢？我們都不敢讓爸媽知道，也不敢找親戚。親戚知道了，我爸媽也知道了?！?/p>

“如果，你沒有遇到我呢？怎么還這一筆錢？”

“我們也不知道。只能拖著吧，拖一天是一天。慢慢還呀?！?/p>

“可能有一天，催收電話會打給我爸媽或是親戚，我們可能會賣掉房子吧。在那之前，只能茍活著。”

“她給我說完之后，我不知道該氣她還是為她難過。我說，那你先去跑外賣或是送同城急送吧，這個來錢快，跑一單看到一單的錢。但她不愿意去。她自由慣了吧，也或者，面對這一筆欠款，她有些心涼了?！?/p>

“沒遇到你之前，我一邊工作，一邊兼職。閑著的晚上我就出去跑同城，我每天跑到十二點，每一晚可以掙五六十塊錢。”

“我先用我的存款替她還了這兩個月的，但是后面的又跟著來了，每個月差不多要還四萬塊。我每個月工資加上兼職，一個月不到八千。每個月我會給媽媽兩千，每個月四萬，我怎么能還得上呢?！?/p>

“我無路可走了，我怕害，卻又等著所有事情被曝光的那一天。那幾天，我天天買彩票，盼著自己中獎，雖然，也知道不可能。可是，我能有什么辦法呢？我該怎么辦呢？還好還好，忽然就遇到了你，所以，真的要謝謝你。是我命好呀，讓我有了一個可以緩沖的時間?！?/p>

“值得嗎？”

“沒有什么值不值得?！?/p>

“那你這一生不是完了？”

“都是度過一生吧。我只求自己心安就好?！?/p>

“如果她拿這些錢再去做生意，再賠了呢？你還要償還多久。”

“我勸過她，我想，她經(jīng)過這一次之后，應(yīng)該會……會知道……而且，我不會把錢都給她，我每個月給她一次錢?！?/p>

顏如自己也問過自己，還上了錢，錦如會不會不再投資，而是去安安穩(wěn)穩(wěn)的找一份工作。

那天她下班回來，看到錦如坐在小區(qū)門口的彩票店里，在那兒很虔誠地一張一張刮著彩票，最后失落得將一堆彩票推到一邊。仿佛預(yù)料之中的失敗，顏如給她的生活費用，最終又虛耗在這落寞里。

她看著錦如慢慢地起身了，搖搖晃晃走回樓上。那個高挑修長的身形曾讓她心里羨慕，而今過早得衰頹了。

她從不相信奇跡。自己沒有那么好的命。

如果后來有了奇跡，就是現(xiàn)在遇到了云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