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親（2）

這里溪水輕凍，薄冰覆蓋在水面上，模糊了底下的暗灰石影，右手邊的太湖石層層疊起，水本來從石頭高處緩緩留下入溪，現(xiàn)下隆冬結(jié)冰，便像給石頭刷了一層油亮的深色似的，過溪的紅色平橋高過水面不到一根手指的距離，橋梁上的白雪殘留，顯得這橋蓄了殘留之美。

單青云走過紅橋，對面都是麻石地，貼著幾塊紅木板通向一座白壁屋子，這紅木板鋪成的路像是從橋面延伸過去似的，麻石旁，墻角下，密密麻麻種著黃桿京竹，雅致風趣。

屋里的人似乎不知道她的闖入，只聽得有人說：“錦峰可知，米封這字，價值千金啊?！?/p>

“六皇子若是喜歡，下臣便叫人封裝好，送到宮里六皇子住處去，好字要配識字人，才不辱沒了這字的風雅?！?/p>

“無功不受祿，錦峰可千萬不能這樣，若讓父皇知道，可就不合適了?！?/p>

單青云聽音識人，已經(jīng)明白屋里的人是誰了，大聲喊道：“米封的字雖好，卻不如他的畫俊逸自然，要說好，還是畫好?！?/p>

那間屋子的門從里面被人慌慌沖開，白府主君白錦峰先走出來一看是她，皺著眉頭，忍著怒氣道：“你怎么會在這里。”

單青云并不答話，繞過他，只見那位威風堂堂的六皇子穿著黃龍鳳刺繡的銀白錦衣龍行虎步，款款而出，整個人儀態(tài)若夏日修竹，面容如青玉溫潤。

他與單青云視線一撞，便笑了起來，笑容似晨曦拂面，和煦溫柔。

“這位小生，好生眼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他故意狹笑著，問出這番話來。

白錦峰拱手行禮拜道：“讓六皇子見笑了，黃毛小兒，沖撞魯莽，是我家老太爺?shù)耐鈱O，單家獨子，單青云?！?/p>

“哦，就是那位十四歲初考科舉，便高中探花的青年才俊？”

“正是?！卑族\峰對著單青云正色道：“你還不過來，拜見六皇子?！?/p>

單青云走上前兩步，雙手疊于額前，彎腰拜道：“寄祿官單青云，見過六皇子殿下?！?/p>

她這腰還沒彎到底，六皇子便扶著她手臂往上托，說道：“本宮與單卿一見投緣，心生歡喜，便不用拘泥于這些虛禮了。”

她也不講客氣了，挺起腰來說道：“那便謝過六皇子?！?/p>

“錦峰，既然現(xiàn)在多了一個人，就麻煩錦峰再整些茶點，方便我們暢聊才是?！?/p>

白錦峰對六皇子見到單青云的態(tài)度略顯疑惑，拘于禮貌，還是說道：“六皇子稍等，我這就去準備?！?/p>

白錦峰從院子里一走，單青云便轉(zhuǎn)頭仰視東祁，笑道：“震齊兄，沒想到你我再見，居然是這般場景?！?/p>

六皇子東祁輕笑一聲，說道：“青云老弟，是我不對，不過出門在外，身份多有不便，只得用假名告之，還望青云老弟海涵?！?/p>

“也怪我沒細細思考震齊兄這名字，震為東，齊剛好與祁諧音，京城大門大戶的人也就那么些個，像震齊兄這般人物，青云怎么可能從來沒聽說過，這么一想，確實早就該猜到震齊兄是誰了?！?/p>

“青云老弟，如今你與我既如實相見，便也不用叫我震齊了，喚一聲東祁兄，對得起我們相遇的情誼?！?/p>

“青云不敢，青云只敢喚六皇子殿下?！?/p>

“這又沒別人，莫非青云老弟，還生我欺瞞身份的氣？”

“這是規(guī)矩，青云怎么敢隨意亂喚六皇子名諱?！?/p>

“看來再遇，青云兄弟反倒和我生疏了。也罷，你高興就好?！?/p>

白錦峰整治了些糕點茶水，引六皇子和單青云進屋，這里是一間書房，三面墻靠著博物架，架子上書籍卷軸碼得整整齊齊，內(nèi)設(shè)四把交椅，沿著入門的天光分設(shè)兩邊，交椅中間設(shè)了高幾，放了兩杯茶，屋中央一副畫架上懸著剛剛他們討論過的字。

單青云仔細看了看那幅字，越看怎么越不對勁。

米封存世的字本來就少，所以價值高，相應(yīng)的，贗品也多，這幅字的字形和筆法跟米封如出一轍，可這字的墨色卻顯得字略微浮了些，不似米封的字有勁力。

東祁見她看得仔細，卻面露疑色，問道：“單卿可是覺得有什么不妥？”

“奇怪，這字明明蒼勁有力，可這墨色為何不像字該有的顏色。”

白錦峰撇著眼，說道：“你年紀不大，見識短淺，能見過幾幅好東西，這是高價從大名鼎鼎的山水閣請來的，還能有假？莫要在六皇子面前賣弄你那些小心思?！?/p>

“青云可沒說它是假的，但它一定不是全的。”

“呵，這幅字也沒缺胳膊少腿的，我看你是有眼疾了吧，找個大夫認真瞧一瞧才是?！卑族\州拖著嗓子說這話，那瞧不起三個字只差從喉嚨縫里蹦出來了。

單青云輕笑一聲，說道：“錦峰表哥，這畫除了缺胳膊少腿的缺法，還有橫切法?！?/p>

東祁正坐在交椅上喝茶，拿著茶蓋的手一頓，問道：“橫切法？”

單青云轉(zhuǎn)身面向他，解釋道：“我在越東道任職時，就碰到過這樣作假的人，像米封這樣的大家，用筆蒼勁有力，力透紙背，有些貪財?shù)模阏覀€手藝巧的人，將字泡在藥水里，用最薄的竹刀輕輕從紙角一點點割成兩份。如此，大師的存世之作就一分為二，錢也就能掙兩份了?！?/p>

“所以，單卿是覺得，這幅字不過是真跡的一半。”

“從墨色來看，必是如此?！?/p>

白錦峰一聽，也知道自己十有八九是被騙了，趕緊喊人道：“來人，將這字收卷起來，退到山水閣去！”

“哈哈，單卿果然見多識廣，能明察秋毫至此。”

“殿下過獎了?！?/p>

下人們收畫之際，外面進來個青衣劍士，在六皇子身邊耳語幾句，六皇子一聽，馬上告辭道：“今日蒙錦峰邀請，賞析佳作，還碰到單卿這樣的人才，實在是幸事，現(xiàn)下宮里有事，本宮就不多打擾了?！?/p>

白錦峰立馬拜道：“殿下愿意蒞臨寒舍，已經(jīng)是蓬蓽生輝了，下臣敬謝?！?/p>

“多謝?！睎|祁抱拳謝過，便走了。

單青云看著他再次離去的背影，失了魂的雙腳不自覺跟著他的步履走到門邊，她倚著門，看著人越走越遠，只敢在心里嘟囔：下次再見，又不知是什么時候了。

初八白相爺正壽，滿朝文武有頭有臉的人家都來了人向白府賀喜，單府老太太親自乘車來白府賀壽，白老太太在門口迎接，兩人攜手進府，倒像極了年輕的小姐妹，二人在府內(nèi)換車直接去了白老太太的大屋客廳。

單青云尚未任職，單仲賢便以此為因交代她伺候老太太，不必在白府到處走動。

此時她在單老太太身旁侍立，單老太太對白老太太笑道：“許久不來，倒想極了你這里的玫瑰糕?！?/p>

白老太太回道：“早叫人準備好了，待會就能送過來，要趁點熱氣吃才好?！?/p>

單老太太又嘆氣道：“看你這一屋子人啊，子孫滿堂，教人羨慕?！?/p>

白老太太靠著桌案，笑道：“你家不也快了？知英那日回來，直說青云要有姻緣了，我這當外婆的，聽了不知道有多高興?！?/p>

兩個老太太哄笑一番，單老太太掃視了一圈客廳的人，笑問道：“我聽聞，錦州母家有個表妹在白府做客，生得端莊文靜，不知道是哪位姑娘。”

包舅母拉著自己的女兒走出來，扶著肩膀推出去，笑道：“單老太太掛心了，可不就是我家這個不中用的村野丫頭，難入大門大戶的法眼?！?/p>

老太太忽然坐直，抬臉掃了一眼單青云，復而對包芷蘭笑道：“好姑娘，走近些讓老太太看看?！?/p>

包芷蘭微低著頭，蓮步輕移，向前走來，在老太太跟前福了一禮，老太太拉她的手拉近了仔細瞧了瞧，笑道：“果真是個嫻靜的好姑娘，老太太看了心里可真高興?！?/p>

包舅母大步向前，笑著答老太太的話，眼睛卻看著單青云：“老太太快別夸她，別讓她不知天高地厚了。”

“這姑娘老太太我甚喜歡，包舅母同芷蘭若不嫌棄，愿不愿意去我單府住幾天，也讓我老太太每天養(yǎng)養(yǎng)眼?！?/p>

單青云一聽，便覺得風向不對了，慌亂之中立馬拜道：“老太太，我昨日和芷蘭姑娘一見如故，今日還想著跟芷蘭姑娘再說一說話，您看……”

老太太喜不自勝，對包舅母道：“您看我家里這不講規(guī)矩的混世魔王，說出這話來，簡直要讓大家笑掉大牙，可是年輕人都有年輕人自己的話頭，包家娘子若不嫌棄這孩子魯莽，不如讓家下人跟著，且讓他們小輩自己說話去?！?/p>

“單老太太輩分高，小輩們自然要聽老太太的?！卑四笇χ铺m說：“你就跟單公子到花園子里走一走。”

單青云成功截斷了老太太的念想，馬上請包芷蘭廳外說話，他們找了花園子里，一棵蓋帽松樹下的石桌旁相對而坐，小丫頭們上了茶。

這位包小姐含羞低頭，偶爾瞟見單青云在看她，這頭就埋得更低了。

單青云沉默許久，剛才她只想著攪了老太太的計劃，并無跟包芷蘭單獨說話的意思，現(xiàn)在兩人像木頭似的，無言以對。

“包小姐，你喜歡我嗎？”

包芷蘭被她這直接一問，跟被雷劈似的，問得耳根子都紅了，咳了一聲掩飾心里緊張，說道：“什么喜歡不喜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包小姐，定親之事，你才是嫁出去的那個人，不是你的父母嫁出去，以后你的全部人生，都要面對一個人，難道你覺得，對方是什么樣都無所謂么？”

“單公子，快莫要胡言亂語了，什么喜歡不喜歡的……”

“我這人，平日里除了考功名要讀的書，偶爾也會偷懶，讀些閑書，自古來，才子佳人的故事，要么是一眼情深，要么是青梅竹馬，必是先有情，才圓滿。包小姐，你自己，真的認清了自己的心嗎？”

“我……我也不知道?！卑铺m雖仍是低著頭，可單青云也看到她的臉沒那么紅，也沒那么緊張了。

“你年紀小，又養(yǎng)在深閨，人都沒見過幾個，怎么就能如此簡單地把終生托付給我呢？你連我是什么樣的人都不知道，我若是那動手打人的你怎么辦？”

她突然抬起了頭對上了單青云的視線，說道：“你不是……”復又低下頭去，續(xù)道：“母親說，家世好，有規(guī)矩的家里長出來的公子，必是良婿，不會打人的?！?/p>

“是你母親的良婿，就會是你的好丈夫嗎？我是覺得，哪怕多瞧幾家，也比任由他人定下不明不白的親事要好多了吧?！?/p>

“單公子，你如此勸我，莫非是，已有了心上人?！?/p>

單青云仿若被人戳中了心事，眼神飄開，轉(zhuǎn)瞬又如晦月，沒了光彩。

“即是如此，公子直說就好，何必如此繞彎子。”

“不，跟我沒有關(guān)系?！彼种币暺鹆税铺m，“我只是覺得，無論誰，生為女子也能為自己的幸福作主，哪怕小小的努力，被漠視的努力，被否定的努力，只要努力過，都好過任人處置，隨命運漂浮?！?/p>

包芷蘭聽到這番話，心頭忽然就熱乎起來，熱血蔓延，不禁讓她細細品味這番話來。

“誒，那邊是誰啊？”

單青云聽這話音熟悉，偏過頭看包芷蘭后面的人，只見盛英和她表哥上官慶往她這邊走來，盛英穿了一身粉色棉衣，手里抓著一枝肘長的梅花枝，上面黑枝紅梅開得倒是嬌艷可愛，有些風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