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鵝

李琳下午接到個電話，為了紀(jì)念高中畢業(yè)十周年，這周六傍晚六點(diǎn)在愷撒威登有同學(xué)聚會。

掛了電話，她就開始糾結(jié)。

她是真的不想去，混成這樣怎么好意思去？同學(xué)聚會，無非就是炫富的炫富、臭美的臭美，沒有富和美的，就顯擺男朋友和老公。而她去了，注定只能給她們當(dāng)陪襯。

可是據(jù)說當(dāng)年班里不少同學(xué)現(xiàn)在混得都不錯，如果去露個臉，或許能靠著同學(xué)情分攀上點(diǎn)兒人脈，畢竟熟人好辦事。

于是她還是去了。而且為了撐一撐門面，前一天還特意去逛街買了一條高級連衣裙，花了將近半個月的工資。她臨出門前對著鏡子仔仔細(xì)細(xì)地打量了一番自己，還算滿意地笑笑。到底還是人靠衣裝。

沒想到一進(jìn)去那個包廂就后悔了，因?yàn)槿松嫌腥恕?/p>

原來班里的女生們各個光鮮靚麗，人靠衣裝是沒錯，可衣裝都跟上去了之后不還是得看人？

攀比是注定免不了的，二十八歲的女人們聚在一塊兒看的無非就是誰穿了什么名牌衣服，誰拿了什么奢侈包，誰嫁了個豪門老公?？磥砜慈ィ虐l(fā)現(xiàn)能集這幾樣于一身的，其實(shí)也不多，就一個，原來高中時候的班花，夏竹溪。

真是漂亮。

李琳站在同學(xué)中間，一邊聽著大家的議論，一邊看著那個高中時就迷倒眾生的美麗女子。她還記得那時候的夏竹溪就特別白，皮膚好得像白玉，眼睛也靈動似水，偏偏還有一個這么詩情畫意的名字。十年過去，如今的夏竹溪更是美得令人瞠目。

歲月似乎格外垂青美人似的，十年的光陰在夏竹溪身上絲毫沒有留下任何痕跡，還是那么白，皮膚嫩得能擠出水來。她的妝容算是在場的女同學(xué)中除了李琳以外最淡的一個，可就是這么毫無遮掩的美，透露出絕對的自信與從容。她穿著一身洋紅色的連衣裙，收緊的腰線，身形凹凸有致，沒有一絲多余，李琳是聽身旁的同學(xué)說才知道原來那一身裙子的價值已經(jīng)上萬。心中又是一陣唏噓。

幾個女同學(xué)在一旁低聲耳語，說她老公家的背景怎樣地強(qiáng)，她的公公是孟錫明，在A城里隨便一句話都得地動山搖的人物。

“哎，長得好看就是好命啊，她當(dāng)年在咱班成績可是倒數(shù)，大學(xué)也是花錢進(jìn)的三本專業(yè)。要不是長得好看，現(xiàn)在指不定混成什么樣子?！?/p>

聽到這些的李琳，下意識地看向那邊的夏竹溪，卻意外與她視線相交。只見她微微一笑，竟向她走了過來?！袄盍?，真的是你?。『枚嗄隂]見，我都不敢認(rèn)你了！”

李琳只好笑著：“我也不敢認(rèn)你了，漂亮得跟電影明星似的?！?/p>

夏竹溪的臉微微泛紅，“哪有你說得那么夸張？我都已經(jīng)結(jié)婚兩年了，黃臉婆一個?！?/p>

李琳笑笑，不想再和她多說什么，總覺得自己跟她站在一起全身上下由內(nèi)而外地別扭。

她嫉妒。

她們同樣是一個小城市里走出來的，同樣的年紀(jì)，高中時候夏竹溪就坐在李琳前座，還經(jīng)常借李琳的參考書一借就是很久，考試成績李琳總是能比夏竹溪往前那么幾名，大學(xué)李琳考上的也勉強(qiáng)算是個一本，比夏竹溪那個三本好太多。為什么，一窩蛋里孵出來的丑小鴨，她夏竹溪就能嫁入豪門養(yǎng)尊處優(yōu)成功嬗變成白天鵝，而她李琳卻一無所獲渾渾度日繼續(xù)長成丑老鴨？老天真的太不公。

小時候她爸媽總是鼓勵她要自強(qiáng)自立，不要羨慕嫉妒別人，尤其是那些長得漂亮的女孩。那些長得漂亮頭腦簡單的姑娘，一輩子就只能靠那張臉蛋兒吃飯，靠男人活著，多沒出息。她要努力地學(xué)習(xí)，考上好的學(xué)校，將來找個好工作，自己掙錢養(yǎng)活自己，多有志氣。

這么多年過去了，她和夏竹溪，果然順著當(dāng)年父母的話走上了各自的道路，李琳也算是做到了自力更生，而夏竹溪也果然靠著臉蛋兒嫁了有錢人。然后呢？她怎么一點(diǎn)兒都沒覺得高興？現(xiàn)在對比她們兩個人，才發(fā)現(xiàn)無論從哪個角度比，她都是輸?shù)靡粩⊥康亍?/p>

然后她終于明白了一個道理，自強(qiáng)不息這件事對于美女而言就是可有可無的，美女做到了，所有人都為之感動；美女做不到，其實(shí)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而對于她李琳而言，確實(shí)毫無疑問地，唯一的那一條路。

死了算了。

硬被拉到夏竹溪身邊坐下的李琳，心中的自嘲如滔滔江水。

終于熬過了這個糟心的同學(xué)聚會，李琳回到家中，心中的情緒依舊洶涌。真后悔自己不該來，人比人真是氣死人。想來想去卻也不知道該怪誰，只能怪老天不眷顧，沒有給她生來一副天使的面孔。又或者怪自己太不努力，辛辛苦苦賺的那點(diǎn)兒工資還不夠她去韓國整容。

如果她和夏竹溪一樣美貌就好了，如果她是夏竹溪就好了。

沒想到這么一胡思亂想，夏竹溪的電話就打進(jìn)來了，特別真誠地約她明天一起喝咖啡。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答應(yīng)了，明明根本不想再和這個太漂亮的女人見面?？伤褪谴饝?yīng)了，總覺得夏竹溪好像是有什么事情想說還沒法開口似的。她應(yīng)該是多心了，那樣的女人還能有什么煩惱？就算真有煩惱也是自尋煩惱。

她們約在一家市中心的咖啡廳，門面裝修得很有情調(diào)。李琳每次逛街都會忍不住往里面瞧兩眼，可從來都沒走進(jìn)去過。這種地方于她而言，只是個向往。

此刻夏竹溪坐在對面，一動一靜，一顰一笑，都是幅畫。

“李琳，謝謝你能陪我出來?！毕闹裣f，兩彎眉眼全是笑意。

李琳笑問：“你經(jīng)常來這喝咖啡吧？”

夏竹溪點(diǎn)點(diǎn)頭，“嗯，我平時沒什么事做，挺閑的?！闭f著拿起咖啡輕輕喝了一小口，然后優(yōu)雅地用小勺又加了一勺糖，道，“在你們看來，我這樣的主婦很沒出息吧？”

李琳干咳了一下：“哪有啊，羨慕還來不及呢！你看看咱們班的女生就你嫁得最好，我可是連男朋友都沒個影子呢?！?/p>

夏竹溪的雙眸注視著李琳的眼，好似帶著些同情，又好似帶這些感慨?！袄盍?，這么說你可能會覺得我矯情，但我其實(shí)特別羨慕你，能自己靠自己的雙手活著，多好！”

李琳心中暗笑，原來這位神仙姐姐也是知道自己是靠臉蛋兒活著的?？赊D(zhuǎn)念又一想，自己又有什么資格去嘲笑人家呢？人家夏竹溪肯看得起約她出來又說了這樣掏心掏肺的話，她還自己在兒這憤憤不平個什么勁兒？

于是帶著些愧疚，李琳咧咧嘴笑道：“竹溪，人各有命，怎么活還不都是活？關(guān)鍵是活得開心就行?。　?/p>

夏竹溪好像被感動了似的，眸光如水：“李琳，我就知道你不會笑話我的，真好！我們能重逢真好！”她伸出手握住了李琳的手，“從高中時候我就特別佩服你，總是那么不聲不響的，可心里比誰都清明。你和班里其他那些用異樣眼光看我的女生不一樣，我就知道?！?/p>

李琳忽然被她這么一說，竟有些不知所措。絞盡腦汁也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做了什么，才會讓夏竹溪有這樣的錯覺。

但不管怎樣，聽到她這么說，還是挺高興的。同時更為自己從昨晚就遏制不住的嫉妒而慚愧。

她撓了撓頭，“我哪有你說得那么好？我一直都是班里最不起眼兒的那個?！?/p>

夏竹溪搖頭：“不，你就是比那些女生要好，你還記得高二那次運(yùn)動會嗎？”

李琳皺了皺眉，然后搖頭：“運(yùn)動會怎么了？”

“就是那次我被他們逼著要報八百米，結(jié)果衣服被人弄濕了那次。那次多虧了你及時幫我，我一直都特別感激你。”夏竹溪說。

李琳這才有些印象，是有這么回事的。那一年運(yùn)動會，夏竹溪照例被班里男生推為開場班級走方陣時舉班牌的女孩兒。這本來很合理，畢竟這個舉班牌，就是班花比美大賽?？擅獠涣藭行┞曇衾涑盁嶂S，說她就靠一張臉走一圈就行了，其他女生卻要為了給班里爭榮譽(yù)累得要死要活。逼得夏竹溪只好硬著頭皮報了一項沒人報的一千五百米。

運(yùn)動會那天，夏竹溪穿了一件運(yùn)動風(fēng)的連身小短裙舉班牌。等她回來準(zhǔn)備換衣服去比賽，卻發(fā)現(xiàn)她的T恤是濕的，而且濕得很徹底。純白色的T恤，一遇到水基本上就是透明的。她無助地看著大家，可周圍卻盡是沉默的冷眼旁觀。李琳那時候就在女生堆里，有些看不下去了，便站了出來，眾目睽睽下脫掉了身上的運(yùn)動大汗衫套在了夏竹溪身上，自己則穿著里面貼身的小背心，什么話也沒說就走了。

其實(shí)她不是一個愛管閑事的人，她更不是因?yàn)楹拖闹裣P(guān)系有多好才這么做的。只是覺得那個當(dāng)下的夏竹溪，眼睛里幾乎沁出淚水的夏竹溪，看得心里實(shí)在難受。所以就這么做了。反正她又不是夏竹溪，沒人會在意她穿的是什么。

事后夏竹溪有沒有向她道謝她也不記得，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她們兩個女孩兒也還是繼續(xù)維持著很淡的前后座關(guān)系，她其實(shí)不怎么懂交朋友。

原來她當(dāng)年的那個滴水之恩，在夏竹溪心中竟然記了那么多年。

于是夏竹溪的主動親近就變得合理了許多，李琳心中倒是更加愧疚了。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她變得那么陰暗了呢？

“那些都是過去的事了，還提什么？你現(xiàn)在過得這么好，你看看那些女生昨天都眼紅成什么樣了！”李琳笑道。雖然她也是眼紅的一個。

夏竹溪臉上笑意卻淡了不少：“其實(shí)所有人都一樣，都只會看著別人的好羨慕，誰又知道別人心中的苦呢？”

這話說的，好像有隱情啊。李琳看著夏竹溪，試探著問：“說得好像你有很多煩惱似的，怎么，難道你老公對你不好？”

夏竹溪的神色一凜，隨即慌張干笑道：“那倒也沒有，只是覺得有些……空虛吧，或許我也該和你們一樣出來工作比較好?！?/p>

原來是閑的。

李琳無奈地一攤手：“你呀，還是好好在家待著享受清閑吧，這么有空的話不如趕快生個孩子，到時候就有你忙的?！?/p>

夏竹溪這次的神色更加復(fù)雜了，仿佛有什么藏不住的秘密呼之欲出，她剛張開嘴好像要說話，包里的手機(jī)卻忽然響了。只見她拿出手機(jī)看了一眼，神色更加慌張，沒有接那個電話，她看向李琳眼中帶著抱歉：“對不起，咱們今天先到這兒行嗎？我老公打電話了，我得回家。”

李琳也不好再過多打聽，便說：“沒事啊，你著急就快走吧?！?/p>

夏竹溪又看了看手機(jī)上的時鐘，一臉歉意地說：“還有時間，這樣吧，我送你回家好嗎？我的車就在外面?！?/p>

李琳瞥了一眼外面的那輛銀色跑車，好高級的樣子。

一坐進(jìn)車?yán)锞惋h來一股淡淡的花香，李琳閉著眼聞了一下，問：“這是什么花香？”

“這種是含笑花香?！毕闹裣贿呴_著車一邊回答。

“含笑？”李琳沒聽過這種花。

“嗯，是一種特別不起眼兒的小花，可就是香氣特別好?！毕闹裣f。

“你對花懂得還不少？”李琳笑著說。

“是啊，我特別喜歡花，其實(shí)我很想開一間花店的?！毕闹裣D(zhuǎn)過臉來看著李琳說。

花一樣的美人開花店，多合適。李琳笑著想，再一抬頭卻是一聲驚呼：“啊！”

一輛綠色吉普車忽然從十字路口沖了出來，夏竹溪猛打方向盤，卻還是聽得一聲劇烈的撞擊轟響。

時間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