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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殘旗獵獵,殘陽如血。
草原上風(fēng)聲嗚咽,鼓角爭鳴,那是人類的脈動,雄性、狂野。鳥獸早已星散,唯有幾只兀鷲,不知疲倦地盤旋著,那是死神的賓客,嗅吸著盛宴氣息,等候著縱情狂歡。
胡兵鋪天蓋地殺來。
冷,極寒。
一員漢將立馬橫槊,滿臉血漬,面目猙獰,已看不清本來長相,仿佛戴著一副拙劣面具,來自一個拙劣匠人,很不講究,信手涂鴉。
唯有那雙虎眼,依然令人望而生畏,冷靜、冷酷、毫無畏懼,那屬于超級獵手,雄踞生物鏈的頂端。
他曾是有名的美男子,閥閱門楣,白袍將軍,朝堂之柱石,春閨之幽夢。如今血染征袍,已成紫衣,紫得發(fā)黑,腥得濃烈。那是跳動的鮮血,瞬間凝固,自己的血,敵人的血,交融在一起,飛濺的剎那,死死扼住彼此的喉嚨。
那是將軍血、勇士血,不分胡漢。
人的影子,馬的影子,馬槊的影子,在草原上拖得很長很長,時(shí)間似乎也變得悠長,他已記不清過了多少日子,這是連續(xù)第幾次廝殺,但有些數(shù)目銘心刻骨、血一般醒目:
五千精騎傷亡殆盡,五百武鋼車折戟沉沙,十萬雕翎片羽無存。
全軍覆沒只在眼前。
死!大將難免陣頭亡,悲則悲矣,但那是悲壯,并無半點(diǎn)悲傷。
要知道,胡人十萬大軍傷亡過半!那將是他的墓志銘。他自負(fù)而張狂,麾下勇士歷來以一當(dāng)十,沒有一個孬種!他的大黃硬弓、烏龍馬槊,更是多少胡將的夢靨,驅(qū)之不去,相伴終生。
殺了他,足以名垂青史,被他殺,似乎也能名垂青史。因?yàn)椴⒉粊G人,甚至那是一種榮耀——我與神人對決過,而一般人,沒有上場資格!
漢將回頭看了看,不合時(shí)宜地笑了笑。身后只余下十余名勇士,筋疲力盡,箭盡糧絕,依然是堂堂之陣!
他們是帝國精銳,精銳之精銳!
也是生死兄弟!
數(shù)萬胡兵已殺至面前,不約而同勒住坐騎,直不愣瞪無語凝噎,這是我們的敵人?就這十幾個漢軍!
沒錯!上蒼愛開玩笑,場面略顯滑稽。
左賢王克比能策馬出陣,五六員猛將心中一緊,趕忙翼護(hù)左右。王爺您悠著點(diǎn)兒,英雄氣概一番,裝裝樣子、鼓鼓士氣還是可以的,不過丟了腦袋可就大大劃不來!對面漢將您不是不知道,他爺爺就不好惹,他則更加難纏!
數(shù)千人馬就敢孤軍深入,誰給他的熊心豹子膽?
怪誰?還不是您爺爺輩落下的病根......
這病得治,這病能治,漢將便是良藥!左賢王興奮無比,心里盤算著,像個錙銖必究的奸商......
南方沙棘城是塊硬骨頭,大單于親征一年有余,硬是啃不下來!這不,他率十萬大軍南下,是來支援大單于的,順便放牧閑游,誰想運(yùn)氣太差,半路遇到這么個硬貨!
折兵大半,心境黯然!
不過得知漢將是他,左賢王不怒反喜,黯淡心緒一掃而光,此人是南天魁斗,即便在大單于心中,那也是神一樣的人物!
嘿嘿,是俺咬住了他!天神總不會虧待英雄,俺克比能注定是草原名將!
最不濟(jì)是殺了他,大單于那兒也能混個功過相當(dāng),遇到這家伙,損兵折將那有什么奇怪的,大單于料想不會深責(zé)。若是能招降他,那可是大功一件,大單于肯定歡喜得不得了!到時(shí)候,牛羊,部落,美人,大單于定然不吝其賞。
哈,全能的天神,雖然您抹了俺一臉牛屎,終究會賜給俺奶酪蜜糖!
招降他!
“素聞平北侯英雄良將,乃是一等一的勇士!我家大單于十分尊仰,你若肯降,本王愿與你結(jié)為兄弟,保你......”,左賢王招來譯者,談起了生意。
出乎他意料,漢將面色溫和,既不慷慨激昂,也不疾言厲色。
有門兒!
日落西山,紅霞滿天,兩個廝殺漢子嘮起了家常,絮絮叨叨說起來沒完,總有種說不出的詭異,異常地不真實(shí)。
忽然,漢將冷笑一聲,舉起了馬槊。
這是廝殺的信號,沖鋒!最后一次!注定有去無回!
適才一番扯淡,不過是和胡人耗磨時(shí)間,好讓部下多些喘息之機(jī)。
哪知他疏忽了一點(diǎn),那卻是致命的錯誤。
忽聽身后動靜有異,噗通噗通,十余名將士紛紛栽倒馬下,一個個喘著粗氣,一臉慘笑:大將軍,來生再見,俺們實(shí)在殺不動了!
苦也!漢將忘了一點(diǎn)——部下都是勇士不假,若論天資、武藝,卻沒人能與他相提并論。他們早已精疲力竭,不歇息還好,這一歇息,竟然渾身酸痛,再也使不出一絲力氣,紛紛跌下馬來!
躺在地上受死,竟然是一種解脫,疲累到何等程度!五千將士同生共死,只余下這十余人,奄奄待斃!縱然是石頭人,也會落下淚來!
漢將一句話也不說,將馬槊往地上一戳,躍下馬來,將部下一一扶起,抱上馬背,掰開手,將長刀一塞,握著手指合上,像是一種儀式,神圣莊嚴(yán)。
胡兵呆呆地看著他們,克比能嘆了口氣,好好的生意要賠本!身旁胡將甚不耐煩:王爺忒也仁慈,何須廝殺,一陣亂箭罷了!
十余部下熱淚長流:沖鋒!和將軍一起死!
馬槊筆直地戳在地上,利刃直指青天,漢將手扶槊桿,卻不上馬。他雙目如電,直視克比能,一字一句道:“本將束手就擒!只有一個條件!”
譯者嘰里咕嚕說給克比能。
克比能點(diǎn)點(diǎn)頭。
“請說!”
漢將目光堅(jiān)定,一指那十余名部下:“放他們一條生路!”
......
二馬并行,馬背之間,張著一塊碩大毛氈,漢將躺在毛氈之上,一路北行,從星斗漫天,走到旭日東升。他恍恍惚惚,似夢似醒,不知是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若說是做夢,一切又看得清清楚楚!
他看見萬頃良田,日暮炊煙,牽牛荷鋤,歲月悠然。那里田園牧歌,沒有戰(zhàn)爭,一個少年迎面走來,咦,那分明就是自己么!
少年走到近前,熱情地叫了聲:爺爺!
爺爺?
我老了嗎?你是誰?
漢將捋捋胡須,腦仁生疼,他想起了兒子,兒子尚小,想起了女兒,女兒待字閨中,也想起了他的阿蘭,那是一個惹人嫉恨的女子,全因?yàn)樗?.....他突然打了個寒噤,當(dāng)今皇上雄略過人,也忍刻寡恩、心性多疑......
他大叫一聲,翻滾落馬,忽聽耳畔有人呼喚:李將軍!又分明是:凌將軍!
李將軍?凌將軍?又有什么區(qū)別,一樣是身敗名裂!
漢將搶過胡兒短刀,向頸間抹去,他淡然一笑,看見一個少女蹦蹦跳跳而來,她笑靨如花,十分歡快,卻哼著奇怪的歌謠:大雁回,胡不歸,將軍血,映紫微,英雄淚,垣上飛,狼煙起,化為灰,千古恨,不可追......
玥兒!
少女一笑:我不是玥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