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事，綠螢，你去找你娘了嗎？”

姜蕪冷眼看著銅鏡中的自己，雪白的天鵝頸赫然出現(xiàn)的那道青紅痕跡，格外扎眼，她拿妝粉輕輕蓋了蓋，換了件高領(lǐng)的暖黃色旗袍。

提起綠螢的娘齊嬤嬤時，綠螢眼神黯淡下來，她回府問了不少人，都說她娘早年間就不在姜府做工了，再問她去了哪兒，都推脫不知。

“小姐，你說我娘能去哪里呀，她除了姜家已經(jīng)沒地方可去了?！本G螢焦急。

“會找到的，我答應(yīng)你?！?/p>

姜蕪神色溫涼，這句話是對綠螢說，也是對自己說的，她看著鏡中自己的模樣，腮紅杏目，溫溫柔柔的玉雕似的模樣，府中人說她像極了她阿姆，生就美人相。

聽這話，她只是笑笑。

曾經(jīng)有那么一個人對她說過，美人在骨，不在皮。

再好的皮相，若沒了風(fēng)骨，不過是鏡中琉璃燈，遇風(fēng)則滅。

在涼州的那些年，若沒有秦墨的照拂，她跟綠螢根本熬不到回江城，當(dāng)年他肯幫她，也只是因為她是阿姆周琴玉的女兒。

他教會她兵法謀略，教會她禮儀教養(yǎng)，更教會她跳舞彈琴，卻獨獨不肯教她詩詞歌賦，姜蕪常常親昵的喚他師傅，年少的她經(jīng)常會問：“師傅，你教會我那么多，為什么不教我詩詞書畫？”

秦墨神色寂寥：“女兒家要學(xué)便學(xué)保命的本事，那些風(fēng)花雪月不過是徒增虛妄而已，學(xué)而無用?！?/p>

后來的后來，秦墨將畢生所學(xué)都教給她，他說的最多便是報仇，其實這些事不用秦師傅教，她也會給阿姆討回公道。

秋日里的天氣，陰雨連綿，姜蕪這三日也沒閑著，有空便去阿姆的院子溜達(dá)，阿姆的清楓院年久失修，陳設(shè)依舊恍若往昔。

姜蕪指尖輕輕拂過翠玉屏風(fēng)，梨花木雕花描紅的梳妝臺，窗沿下蘭花架子旁的水藍(lán)色貴妃榻，好似阿姆尚在眼前扶窗看書的模樣。

阿姆的物什她都仔細(xì)查找過就是沒有師父秦墨提到的妝盒，起初她也曾懷疑是凌素枝拿走了，可誰會用逝去的舊人的梳妝盒子，屋中一切未動，獨獨少了這物件。

姜蕪這幾日帶著綠螢來清楓院灑掃祭拜，前兩日還有小丫鬟透過格窗往宅院張望，后來她再提著竹籃進(jìn)院子，下人也覺得習(xí)以為常。

姜蕪很滿意。

午飯的時候，沉寂的姜公館熱絡(luò)起來，姜蕪正坐在前廳吃午飯，縷空雕花八仙桌上擺放著四菜一湯，她望著魚貫而入的丫鬟婆子穿堂走過連廊，直奔著前廳而來。

凌素枝被江嬤嬤跟秀珠一左一右的攙扶著進(jìn)門，她身后是提著公文包，步伐穩(wěn)健的姜振，這哪里像是那日落荒而逃的凌姨娘，分明耀武揚威的很。

見狀，姜蕪放下碗筷，站在廊下‘迎接’。

“阿蕪啊，我對不起你這孩子，都說繼母難當(dāng)，從前這話我只當(dāng)玩笑，如今想?yún)s是真事。”凌素枝假意要跪，身子都沒躬，便被眼色極佳的江嬤嬤扶正。

“夫人可不能再哭了，當(dāng)心身子，大夫這幾日一直提醒夫人注意情緒，不能太激動，再說，自古以來哪里有母親跪孩子的道理?！?/p>

江嬤嬤在姜府服侍十余年，慣會見風(fēng)使舵的人精，說起話來，分寸拿捏的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

姜蕪低頭無措，一雙水霧迷蒙的眼越過凌素枝望向她身后的姜振，努力將一個木訥懵懂的鄉(xiāng)下丫頭刻畫得入木三分。

與此同時，姜振的聲音遠(yuǎn)遠(yuǎn)傳來：“都進(jìn)客廳，一家人，哪有什么誤會是解不開的，素枝你身子剛好些，進(jìn)屋。”

誤會？

“是，老爺，我曉得的，咱們是一家人，好些事說開了便好?！绷杷刂︵锹曕列Γ槃菽四ㄑ劢?，被攙扶著往客廳的沙發(fā)走。

許是見姜蕪始終不言不語，與之檫肩而過的姜振，狀似無意的掃過她的臉頰，眼中有探究，不滿：

“怎么還站著？”

“是，阿爹?！?/p>

姜蕪小聲答話，垂首低眉的跟在最后進(jìn)客廳。

客廳內(nèi)，姜振捧著一盞茶水，慢條斯理的喝著，而凌素枝則坐在他身側(cè)，今兒她穿了件大紅色鳳穿牡丹的云錦旗袍，縱然優(yōu)雅端莊的坐在沙發(fā)上，依舊難掩風(fēng)姿綽約。

“孩子過來坐。”她輕輕拍了拍身側(cè)的位置，示意姜蕪坐過去。

姜蕪抬頭起身，乖巧順從的坐在最靠近凌素枝沙發(fā)末端，待她開口，心思已然沉下半分。

“這幾日，老爺沒回府，去了一趟涼州，孩子，這些年真是委屈你受苦了，田莊的韓管事串通銀號伙計斂財，又擔(dān)憂江城這邊派人去查賬，便每每報喜不報憂，也怪我跟你阿爹這些年身體不好，相繼生病，便疏于管理。”

“至于桂嬤嬤更是可惡，她正是那銀號伙計的娘，知曉你從莊戶要回來定親，生怕你說出什么壞了他們的事，難怪她自動請纓要去接你，竟鼓搗出這些事，幸好你這孩子福大命大，沒有被他們給害了。”

凌素枝娓娓道來，時不時哀嘆幾聲，話音剛落，這眼窩就紅潤起來。

“......凌姨娘，世事無常，人心難測，我誰都不怪，前幾日我在巡捕房說的那些話，您別放心上，我也是被壞人蒙蔽了眼?！?/p>

姜蕪低頭默默飲泣，心里兀自一沉，枉費她為了引蛇出洞，揚言要嫁給蕭家以后，有仇報仇，有怨報怨，好不容易讓凌素枝入圈套，卻還是被她脫身。

“素枝，這下你該放心了，等周末將明媚她們從女子學(xué)校接回來，全家人也好團(tuán)圓團(tuán)圓?！?/p>

姜振打量著自家女兒，她從小就乖巧懂事，對答間盡顯世家教養(yǎng)，長相也是一眾女兒里面最出挑的。

“對，老爺說得對，我看阿蕪也沒幾件正經(jīng)的衣服，穿得老氣橫秋的，我得抓緊給她買幾件像樣的洋裝。”

凌素枝熱絡(luò)的拉著姜蕪的手，又聊些時下摩登的事務(wù)，也不管姜蕪聽不聽得懂，看姜振沒有離開客廳的意思，假意猩猩的命秀珠取了些首飾送給姜蕪。

客廳內(nèi)，面上其樂融融，內(nèi)里各懷心事，好一副貌合神離的西洋景，姜蕪靦腆的掛著笑，任憑凌素枝跟姜振閑聊。

“誒呦，老爺，這幾日醫(yī)院里靜養(yǎng)，聽人閑話，那個蕭三爺竟然在旅館私會，聽說事后還把女人從二樓丟下窗，聽聞這蕭三爺常年混跡軍營，二十七八年紀(jì)，卻是個混不吝，荒唐不羈的性子?！?/p>

凌素枝話鋒一頓，挑眉掃了一眼姜蕪，見她目光呆愣楞的撥弄著青花茶碗里的茶葉，滿眼算計。

“說來也巧，蕭三爺回江城正是宿在了云錦齋，那晚的動靜真真蓋過了道士念經(jīng)，你說為何要把女人丟下窗呢？”

凌素枝眼風(fēng)凌厲的看向姜蕪，拉著她笑吟吟問道：“阿蕪啊，你當(dāng)晚也在云錦齋，就沒聽到什么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