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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回到義莊已日近黃昏,往日這個時候,花蕊娘不是在小院中消食,就是在花玉朗的書房里與他玩耍。如今一切都已成過往煙云,花蕊娘瞧著義莊門口破舊的門楣,恍恍惚惚想起昔日母親慈愛的容顏來。
花蕊娘輕輕抽了抽鼻子,舅父不愿相助,父母卻是不能不安葬的?;ㄈ锬锏皖^瞧了瞧身上已經(jīng)沾染了些臟污的衣衫,又往花玉朗身上打量了幾眼,心頭微微定了些。
王縣令還未做得太過絕情,幾人身上的衣裳都是好料子,送到當(dāng)鋪換幾件粗布衣裳之外,或許還能余下些銀錢?;ㄈ锬锎蟛宜诘穆渖酱咫x桃源縣城不過半天的路程,若是能得幾個錢雇上一輛車子,也能解了眼前的難題。
小縣城消息傳得快,說不定等到明日,大伯已經(jīng)得了信趕過來......花蕊娘苦笑了一下,舅父畢竟是外家,大伯與父親卻是親親的兄弟。
要是真的無路可走,就算是肩背手抬,也要將父母的遺體送回落山村。花蕊娘暗暗打定了主意,牽著花玉朗進(jìn)了義莊。
“我不去,我要守著爹爹......”
花云娘與商姨娘坐在一旁的角落里,正在小聲地爭執(zhí)著什么?;ㄔ颇镄∧槤q得通紅,看見花蕊娘進(jìn)來連忙住了口,眼神里卻是掩藏不住的慌亂。
“姨娘好些了?”花蕊娘放開花玉朗的手走了過去,向著商姨娘輕聲詢問道。商姨娘面上有些窘迫之色,聞言只是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
“今兒天晚了,先將就著在這里過一夜,”花蕊娘輕輕瞥了商姨娘一眼,走到她身旁蹲了下來:“等到明早鋪?zhàn)娱_了門,咱們將身上的衣裳拿去當(dāng)了,好歹也能換幾個錢?!?/p>
商姨娘怔了一怔,忽地抬起頭來驚訝地叫道:“你舅呢?怎地就你和朗哥兒回來了?”
花云娘一骨碌爬起來,跑到門口向外張望了幾眼,回過頭來失望地看向花玉朗?;ㄓ窭誓樕系臏I痕未干,一雙眼睛已經(jīng)哭得咪成了縫,只垂首默默地站在那里。
“可是嫡親的啊,怎地這樣心狠......”商姨娘使勁嚎了一句,又抬起頭來眼巴巴地看著花蕊娘:“他舅不是最喜歡朗哥兒?這可是親親的啊,他怎么就舍得......”
“姨娘知道就行了,”花蕊娘眉頭一緊,商姨娘張了張嘴卻沒再出聲,只扭頭看向花云娘。
花云娘忽然一屁股坐了下來,垂臉憤憤地說了一句:“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p>
“云娘你說什么胡話,”商姨娘面上一陣尷尬,立刻將臉別了過去。花蕊娘愕然地看向花云娘,卻不知她二人打的什么機(jī)鋒。
商姨娘的娘家就在桃源縣轄下的青河鎮(zhèn),家里面兄弟好像不少。早些年的時候還常有人到花家來打秋風(fēng),這幾年來得沒那么勤了,據(jù)說是漸漸置了一些田產(chǎn),日子也開始過得像模像樣?;ㄈ锬锵肫疬@個,再看商姨娘的神情,心中頓時了然。
“姨娘可是想去青河鎮(zhèn)?”花蕊娘暗暗嘆了口氣,夫妻本是同林鳥,商姨娘的想法倒也無可厚非,只是眼下父親尚未入土,她這樣做也當(dāng)真叫人心寒。
“這不是他舅家翻臉不認(rèn)人,我就想著回去想想辦法,正商量著呢,還得看看蕊娘你的意思?!鄙桃棠飳擂蔚剞D(zhuǎn)過臉來,向著花蕊娘訕訕地說道。
“姨娘想得周到,”花蕊娘站起身來走到花云娘身旁:“這也好,若是他們肯相助,云娘你可得把這份天大的恩情記住了。眼下旁的事情,都比不上父親入土為安來得要緊?!?/p>
這話是對著花云娘說的,說來倒也奇怪,花云娘的性子半點(diǎn)也不隨商姨娘,倒是將花蕊娘母親的善良直性學(xué)了個七八分。聽到花蕊娘這樣說,花云娘頓時急了眼,又是搖頭又是擺手的分辨道:“不是,爹爹還在這兒呢,我不......”
“姐知道,”花蕊娘一手將她牽起來,一手揉了揉她的發(fā)頂:“咱們家如今是這樣了,爹爹知道云娘是個好孩子,他都在天上看著呢?!?/p>
花云娘黑漆漆的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忽然定定地點(diǎn)了個頭:“姐姐和朗哥兒在這兒等著,我回去求舅舅來看爹爹?!?/p>
“恩,”花蕊娘含淚應(yīng)了一句,都說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困難和逆境往往也能逼得人懂事。商姨娘見花云娘答應(yīng)了,眼中閃過一抹喜色,連忙撐著爬起身來走到花云娘跟前。
花云娘是想著回去求助,可是商姨娘......只怕她們這一去,除了家破人亡之外,更是要姐妹分離了。花蕊娘偷偷抹了一下眼角,抬起頭來看著商姨娘淡淡地問道:“姨娘是現(xiàn)在就走?還是等明早?!?/p>
“現(xiàn)在走吧,這也沒有多遠(yuǎn),還能趕在天黑盡之前?!鄙桃棠镒约核坪跻仓烙袔追植煌?,便微微垂了頭輕聲答道。她的身量原本就比花蕊娘高得多,所以花蕊娘仍是將她臉上的神情看了個仔細(xì)。
這會兒的女子,丈夫就是天,如今天塌了,她不是不悲傷,只是對于她來說,如何活下去并為自己的子女找到出路,顯得更為迫切吧。
日光漸漸地暗了下去,四周偶爾傳來悉悉索索的老鼠跑動聲音,在空蕩蕩的莊子里顯得格外滲人。
看守老成不知道哪里去了,花蕊娘將花玉朗往自己身邊拉近了一些,伸手將他摟在懷里。
“姐,我餓......”花玉朗怯怯地出聲,花蕊娘鼻頭一酸,只好輕輕拍打著他的肩膀,溫聲勸慰道:“忍忍,等到明早當(dāng)了衣服就好了?!?/p>
經(jīng)他這樣一提醒,花蕊娘也覺著腹中饑渴難耐起來。從中午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了大半天,自己和花玉朗都是水米未進(jìn),花蕊娘深深地嘆了口氣,將花玉朗摟得更緊了一些。
“姐,你看這個,”花玉朗伸手在自己脖子間摸索了兩下,突然扯出一塊玉牌來?;ㄈ锬锒ňσ豢?,這塊玉牌她認(rèn)得,花玉朗出生的時候身體不好,這牌子是她母親精挑回來拿到隱山寺請主持大師開過光的,從小就讓花玉朗佩著,從未離過身。
“你怎么留住的?鬼機(jī)靈?!被ㄈ锬镅劬σ涣?,伸手捻住玉牌不住地摩挲,這是上好的冰種翡翠,這下可好了。
花玉朗嘿嘿一笑,往花蕊娘懷里滾了滾,忽又換了副神情,直起身來捏著玉牌想了半晌,才抬頭對著花蕊娘認(rèn)真地說道:“姐,咱把它當(dāng)了吧,給爹爹和娘親買上好的棺材?!?/p>
“恩,”花蕊娘興奮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低頭卻看見花玉朗小嘴撅得高高的,眼淚在眼眶里不住的打著轉(zhuǎn)?;ㄈ锬镄闹幸煌?,八九歲的孩子,誰不希望天天在雙親跟前撒嬌承歡。一日之間成了孤兒,卻連想要留個最后的念想都已不能,也不知他稚嫩的肩頭,是否真的能承受這巨大的打擊。
“朗哥兒莫哭,爹爹和娘親都在天上看著咱們吶。朗哥兒是男子漢了不?咱們往后都要好好的過著,好叫爹爹和娘親安心。”花蕊娘轉(zhuǎn)頭看了一眼油布蒙著的父母遺體,像是安慰花玉朗,又像是說給自己聽一般輕輕嘆道。
花玉朗往花蕊娘的懷里使勁縮了縮,兩個半大的孩子緊緊依偎著,祈禱這綿長難熬的夜晚趕緊過去。
好容易挨到天光,花蕊娘估摸著街上的鋪?zhàn)右呀?jīng)開了門,便托了老成暫時照看一下父母的遺體,自己攜著花玉朗往熱鬧的城東去。
“腳下慢些,莫把牌子給跌了?!被ㄈ锬锶滩蛔〕雎曁嵝蚜艘痪?,現(xiàn)下就指著這玉牌換錢,可不能出什么岔子。
花玉朗步子一停,回過身來偏著腦袋看著花蕊娘想了片刻,忽地伸手往衣服領(lǐng)子里面掏了掏,將玉牌解了下來遞給花蕊娘。
花蕊娘趕緊伸手將玉牌捏緊,向著左右四周打量了一圈,發(fā)現(xiàn)沒什么人注意到她姐弟倆,這才吁了口氣,轉(zhuǎn)過頭來看著花玉朗。
“姐姐拿著,”花玉朗小腦袋低低地垂著,臉上寫滿了不舍。花蕊娘嘆了口氣剛要說話,花玉朗忽然抬起頭來沖著她嘻嘻一笑,咧開兩顆白白的小虎牙脆聲脆氣地說道:“我是小皮猴,姐姐拿著放心些。”
“朗哥兒......”花蕊娘鼻頭一酸,伸手便捏了捏花玉朗的胖臉,語氣澀澀地說道:“朗哥兒最懂事了,娘親知道了一定高興得很?!?/p>
花玉朗面色頓時一黯,幾根胖乎乎的手指頭絞來絞去,小聲小氣地說道:“娘親知道我賣了牌子,不會生氣吧?”
“咱們不是賣,是當(dāng),”花蕊娘勉強(qiáng)地扯了個笑臉出來,認(rèn)真地向著花玉朗說道:“我們不當(dāng)死契,當(dāng)個活契,等以后姐姐掙了錢,咱們再把它贖回來,好不好?”
花玉朗使勁地點(diǎn)了個頭,臉上的陰云一下去了八分?;ㄓ窭室皇譅科鸹ㄈ锬锏男渥?,當(dāng)先往前走了一步:“姐快走,拿了銀子......”
“噠噠噠......”
一匹駿馬忽然從街的另一頭沖了過來,騎馬的人一手死死地拉住韁繩,另一只手胡亂地?fù)]舞著,口中大聲叫道:“快點(diǎn)讓開......”
花蕊娘大吃一驚,眼看著馬蹄就要踏到跟前,花蕊娘急忙一把抱住花玉朗,往旁邊就勢一滾。
周圍傳來了幾聲驚恐的尖叫,花蕊娘只覺頭頂一陣勁風(fēng)拂過,嚇得立刻緊緊的閉了眼。
身上沒有覺察到任何疼痛,花蕊娘驚魂未定地睜開眼,花玉朗縮在花蕊娘身下,小臉一片慘白,渾身不住地瑟瑟發(fā)抖。
玉牌......
花蕊娘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雙手,心頭頓時一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