澤清再次走進靈軒臺，這已經(jīng)是她第二次來到這個地方了。

上弦，這個奇怪的家伙再次只用一個眼神就讓澤清難以自控的想要去探究清楚他的一切。

與第一次來到這里的感覺不同，今日的靈軒臺似乎格外的冷清。

澤清并未見到上弦的身影，這里的一切都收拾的井井有條，除了桌子上的兩只一樣的博山形香爐。

一只香爐半開著，里面的香灰被收拾了一半，剩下的還在香爐里冒著很淡的殘香。

澤清聞出來這是她第一次到靈軒臺時點的熏香。不知名的香，木質(zhì)的香氣中帶著幾分甜味，很溫暖的感覺，與現(xiàn)在另一只香爐中燃著的香味想成巨大的反差。

是柏子香。

滯澀清苦的味道，把一個在密林青山中獨行的背影帶到了澤清的腦海里。

澤清驚訝于自己對這種香的反應(yīng)，明明最喜歡的是前面那種，可為什么，最熟悉的卻是后者呢？

靈軒臺后面有一個不大不小的園子，各種各樣的花熱鬧的擠滿了整個園子，甚至在正廳轉(zhuǎn)角處探出頭來，只一眼便吸引住了澤清的目光。

上弦果然在這里，一動不動地坐在正中間的小涼亭下，望著這滿園子的熱鬧，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嘴角驀然噙起了笑，眼睛里迸出來的光讓澤清想到了那天他看向自己時的眼神。

熾熱的灼人，卻又帶著自持隱忍的希冀的光芒。

澤清移不開了眼睛，這樣的他讓她覺得熟悉的奇怪，卻又陌生的讓澤清不得不一次次推翻自己的猜測。

太陽的光很溫暖的潑灑在了他的身上，光束中一顆顆小塵埃緊挨著歡快的躍動著，恰好風(fēng)也吹了過來，風(fēng)中裹挾起凋零在地上的花瓣，沾著泥土的氣味，在風(fēng)里共舞，她們是彼此的玩伴。

他只有他自己，坐在太陽下，坐在清風(fēng)里。

坐在一片熱鬧中，卻把他淡淡的歡快顯得更加落寞起來。

他既不去主動擁抱溫暖，也不去刻意的感知周圍的美好。

他有著他自己的世界，而周圍的一切只是那個世界的襯托。

“澤清？你怎么突然來這里了？”

上弦知道澤清過幾日會找他來修復(fù)心火石，商議回一趟靈族的事情，卻不曾想她會來的這么快，快步起身向她走來。

澤清看得出，上弦臉上的歡喜遠大于對于她突然到來表露出來的緊張。

“怎么？我想見你了，就來了？”

“......沒怎么?！鄙舷也蛔匀坏叵胍冻鲆粋€笑，卻又意識到了什么，瞬間變了表情，“你是一個人來這里的嗎？橫渠呢，他怎么沒有送你一起來啊？”

“我一個人來的，最近有小妖在人族作亂鬧事，你家橫渠兄去解決了，還有問題嗎？”

澤清邊說邊拉著上弦的手腕走進了涼亭一起坐下。

“我啊，在九淵里封了十萬年，所知所感，不是死物便是邪靈，像這樣有個地方可以去，有個人可以去找，就像今天這樣，偶爾可以慢慢的從一個地方走到另一個地方，一路上，溫暖的太陽，滿眼的鮮活，即使這些都不屬于我，也與我無關(guān)，可就是感覺很美好，平淡的美好?！?/p>

澤清的眼睛里藏著光芒，是對這些向往的光芒，她柔柔的看著眼前的同樣用溫暖的目光回望著她的上弦，她說的話很長，帶著俗世的真摯。

上弦的雙眸映著她眼中的光亮，也變得柔和了起來，臉上慢慢掛起了帶著淡淡的笑意，耐心的聽著這樣的，閑話家常。

“上弦，你或許不能理解，我卻很是欣慰，十萬年前犧牲的不只有我一個，只是我的死亡，比較漫長罷了。”澤清目光不散，語氣仍是帶著暖意，并無任何悲苦。

“十萬年前面對浩劫時，我們靈族選擇犧牲自己承擔(dān)重責(zé)，把未來的希望寄托給更加溫良堅韌的人類，現(xiàn)在看著她們這樣的欣欣向榮，一派繁盛，有自己的文明，自己的世界，上弦，這樣的天地，即使不再有靈族，也很不錯?！?/p>

澤清閉了閉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帶著花香的空氣。

她突然想，就這樣只是養(yǎng)養(yǎng)花，喝喝茶，曬曬太陽，再有幾個不多的好友或親人愛人坐在身邊，好像生命和時間或長或短，也沒有那么多計較了。

睜開眼又毫無意外地撞上了上弦獨有的那種復(fù)雜灼人的神情。

“......上弦，說話?！?/p>

“說......什么？”

“說說我說了這么多，是要教給你什么？”

“你是想說，想說天地恒久遠......”

“小靈使，這可是你家的祖宗對你苦口婆心，諄諄教誨的第一堂課，你可要認真回答，不然，可是有懲罰的?！?/p>

“澤清，大火有煙瘴，大水有陰溝，這世間萬物皆有缺陷，你能從缺陷里面感知美好這樣很好?！?/p>

上弦說的一本正經(jīng)，角色轉(zhuǎn)變之快，老成到讓人咂舌。

“就像是人類，本來并沒有什么力量，甚至一直被認為是三族最弱的，但是現(xiàn)在，卻也只有人族和這天地共同繁榮著。靈族的選擇是正確的，真正的強大并不是力量的高低多寡，而是在于他的心志是否堅定，弱水亦能穿石，為了心中的那份守護而堅定下去，永遠都是正確的?！?/p>

“嗯，你說的很好，孺子可教嘛?！睗汕宀蛔匀坏恼ＵＱ劬Γ€握著上弦手腕的一只手的食指不自覺的在上弦手背上摩挲著。

上弦說的，好像有些文不對題，但又是十分有道理的感覺，能怎么辦呢，當(dāng)然是也要接下去啊。

“這里的人，很不錯的，這樣存在著，很偉大?！?/p>

“這里的人確實很好......”

上弦的嗓音透著壓抑，用空著的一只手給澤清倒著茶，另一只手極不自然的抽動著自己的手腕，原本以為澤清一定會像以往對他的逗弄一樣，反手再次握住。

可是澤清卻是察覺到他的動作之后，很快的松開了手，接著一臉無所謂的樣子，拿起斟好的茶細細的品著。

上弦看著澤清，一時失語。

最后還是忍不住細細的囑咐著，“這里的人確實很好，但是畢竟你剛到這里，還不熟悉，靈軒臺距離祭靈司還很遠，人多車急的，你在路上萬一磕了碰了，你又不能施展靈力，但時候你一個人可怎么辦？”

果然，話題又被他扯回來了。

“上弦，即使在人界，我也是祖宗輩的呀，怎么可能像你說的那么狼狽？”澤清反駁道。

“在這里，你的靈力確實很強大，但不能施展出來，就和普通的小姑娘沒有什么兩樣?！鄙舷掖绮讲蛔尅?/p>

“......好吧，下次，下次我一定注意。要是哥哥實在沒時間，可否勞煩靈使大人親自去接我?。俊?/p>

“你，很喜歡這里嗎？很喜歡靈軒臺？”

上弦的眼睛里帶著對答案的期待，不論是這大到難尋邊界的人族，還是這方寸之地的靈軒臺，都是他花費了十萬年親自為澤清建下的。

這天地間的每一處都有他為她留下的痕跡。

“嗯，喜歡啊。”

澤清并未去看上弦眼睛里的鄭重，只顧著環(huán)顧著四周，每一處都是她恰好喜歡的樣子。

這才注意到從亭子再往里面看，還有一方小小的池塘，歡喜的走了過去，池塘里養(yǎng)滿了錦鯉，這樣處處的熱鬧，實在與上弦的性子不相符。

“上弦，這里很好?！睗汕逍σ庥目戳艘谎垡黄鹱哌^來的上弦，隨后背身彎下腰撥弄了一下池塘里的水，驚動了幾條小魚?！拔液芟矚g這里，喜歡到，我都不想回九淵了?！?/p>

澤清最后的話半開玩笑似的說出后，便開始逗弄著池塘里正游得歡快的小魚，身后的人良久沒有聲音。

澤清想，上弦既然是靈使，對她剛才的話應(yīng)該是責(zé)備和不敢茍同的吧，即使是玩笑似的說出，身為靈圣的她也不該有半分這樣的想法。

“澤清，你喜歡這里的話，可以一直住在這里?！鄙舷叶紫律砣?，和逗弄鯉魚的澤清平視著，認真地說著任誰也不會贊同的話。

“你不想回九淵了，就在地面上自由的生活下去吧?！?/p>

上弦的眼神堅定虔誠，仿佛他說的這些都是可以輕易得到的，認真地讓人不能輕易地去質(zhì)疑。

澤清回望著上弦的眼睛，他這次，沒有絲毫的閃躲。

不論是十萬年前還是再次臨世的現(xiàn)在，她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對她說起這些詞語，喜歡，自由和生活。

上弦的這雙眼睛時而空洞，時而熱烈，卻都是那樣的神秘，像是一個有著強大吸力的黑洞，讓人忍不住想要進去探究一番。

她感覺得到自己內(nèi)心陡然升起的火苗，同樣和上弦一樣，總會在某個瞬間把她的心燒灼的滾燙，她必須盡快撲滅。

按照自己喜歡的在地面上自由的生活嗎？談何容易？

妖王不彌的封天柱已經(jīng)松動，若是不及時找回四件靈器，不僅沒有誰再有能力封印妖王，到時候再次引來滅世大劫，就是她再可以幸運的留下一絲半縷的靈力回到九淵，都不會有任何的作用了。

“......上弦，我們還是先修復(fù)心火石吧?！?/p>

上弦并不再多言，凝聚靈力，重新召出心火石，澤清感覺到，上弦的靈力很渾厚，一定不像他平時展露出來的那樣。

“上弦，你說像你這樣可以隨時召喚出靈器，是因為這心火石是我收好交給你的，可是那個打開靈柱封印順利召喚出靈器的神秘人又是怎么做到的呢？”

澤清注意到正用靈力托起心火石的上弦的手不住一抖。

只是很微小的一個動作，更正常的應(yīng)該是手上突然聚集起來的靈器的靈力引起的，可澤清卻偏覺得與她的問話不無關(guān)系。

“應(yīng)該，也是憑借某種媒介吧？”

“哦，對，那應(yīng)該就是那塊來自靈族的紫晶石了?！睗汕鍘е囂降难凵窨聪蛏舷?，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一聲苦笑，手上開始灌注靈力于心火石的裂紋之上。

“倒是我離開了十萬年不長見識了，從前只知道靈族長澤湖里的晶石都是透明的冰白色，那這同出一脈的紫色晶石又是從何而來??？”

上弦實在不知道再回答什么了，只能沉默的注視著心火石內(nèi)部一點點充盈起來的紅色光暈。

他又能回答什么呢？

說他就是那個十萬年前的小靈侍長澤嗎？可是他卻從未有能力保護好她，甚至十萬年之后也只能卑劣的選擇抹去她的一部分記憶？

還是說那塊承載了她的力量的紫晶石，是他自己擅自拿走的?？蛇@塊紫晶石為何找到了他？還能為他所用？

若能重回十萬年前，這個問題，他同樣想從她那里找到答案。

澤清卻并不明了上弦這些因為心虛而引發(fā)的彎彎繞繞的小心思，只以為上弦不答話，還是因為她無視了他剛才的安慰。

畢竟十萬年了，這小靈使并不知道他的話有多幼稚，但也是好心，實在不應(yīng)該就這樣裝作沒聽見著小后輩好心安慰的話。

澤清凝神聚力，準備以最快的速度修復(fù)好心火石，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回靈族了，心火石的機會她不愿意拖下去。

“你不要這樣急切，畢竟你現(xiàn)在的靈力并不渾厚，這裂縫修補完都不知道要何時才能再次凝聚，你這樣著急灌入，小心傷了自己?！?/p>

上弦看著急速注入心火石的靈力，知曉澤清的心思，無奈的嘆了口氣，在此時，即使他能夠幫她，也不能動手。

消耗澤清的現(xiàn)有的靈族的力量，也是他計劃的一環(huán)。

澤清的本體靈力化作了四件靈器，即使靈心在九淵能夠重新凝聚靈力，可和另外半身的邪靈鬼力相爭，還要修補靈器，找到另外的三件，卻也是自顧不暇了。

澤清并沒有反駁，很聽話的開始重新調(diào)整，閉眼凝神，開始慢慢的給心火石灌注靈力。

“上弦，給我準備一個果子，一會兒我想吃了？”

“......什么？”上弦看著面前的澤清，以及涼亭石桌上擺著的一盤蘋果，一時間有些無語，只能聽話的拿起一個，一邊仔細的削著一半的果皮。

一邊看著心火石的裂縫慢慢開始消失，直到再次恢復(fù)了她原本的光澤。

澤清緩緩地睜開眼睛，過度的靈力消耗讓她一時間有些無力。只能示意上弦再次收好心火石。

上弦看出她的虛弱，不動聲色的收好心火石，把削好了一半的紅色近乎鮮艷的蘋果遞到了澤清的手邊。

“上弦......”澤清推過上弦遞蘋果的手，把紅色的蘋果送到他的嘴邊。雙臂又撐在石桌上，即使是到這自己極度虛弱的時候，澤清還是選擇要抓住機會。

傾身前移湊近上弦的一邊，抬起頭仰視著他。

聲音因為一時的脫力而變得濕潤軟糯起來。

“這個你吃吧?！?/p>

“為......為什么，這個蘋果是給你的?！蓖矍懊髅魈撊鯀s仍是不忘逗弄她的姑娘，上弦還是難以抑制的覺得實在是難以抵抗。

“嗯，我知道啊?？墒?，我不愛吃紅果?！?/p>

澤清說著就騰出一只手拿起盤中擺在最下面的唯一的一個青蘋果咬了起來。

“可是，澤清......”上弦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凹t果更甜更好吃啊?！?/p>

“很奇怪，當(dāng)然是紅果更好吃了，但是，我卻偏愛青果。”

上弦看著眼前把澀味的青果也能啃得可口至極的澤清，眼底的欣喜和恍然慢慢的蔓延開來。

十萬年前，那個還是靈女的澤清說了同樣的話。

他當(dāng)然知道青果的晦澀，所以也只當(dāng)是澤清為了安慰他，哄他開心的玩笑話罷了。

可是，竟然是真的嗎？

即使青果晦澀難咽，她卻也是真的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