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昌，這個自稱山越藥材世家的商人實際的身份卻是一名朝廷的官員，生在長安一個高不成低不就的官宦家中，從長安的天子腳下為官二十年也是毫無建樹，屬于混吃等死的那個類型。一個多月以前，因為一場小小的黨爭，讓這個看著神仙打架百姓遭殃的小魚小蝦成了替罪羊。他所屬黨派的主上將其作為棄子將其全家下放到了山越地界做行政官吏，山越地界多為不毛之地，實屬窮山惡水，在這樣的地方當(dāng)官實際上和被流放莽荒并沒有多大的區(qū)別。

就在林文昌舉家搬遷行至許昌之時，卻剛好在客棧之內(nèi)發(fā)現(xiàn)了洛離。最為長安的地方官，林文昌有幸再一次宴席上見過霓裳公主的畫像，再結(jié)合坊間此時流傳的朝堂紛爭這讓林文昌立即想到了公主出逃的可能性。認識到此次是自己復(fù)興仕途的良機，林文昌便立即向自己的主上傳遞了公主可能在許昌的消息，并且演了一出請洛女俠為藥材商人護送貨物的戲。一路上他對洛離百般悉心的照顧，一方面是因為洛離那公主的身份，另一方面是將洛離當(dāng)成了自己在主上面前立功的希望。

三天前，林文昌投遞出的消息終于是盼來了回應(yīng)，一只飛鴿傳書讓其于今日晚上在宣城和主上府中的探子進行會面，探子會將各項事宜交待給自己。

于是林文昌跟洛離分別之后便慌張將商隊的安置工作交給了自己的女兒林潔衣，自己則火急火燎的進入宣城趕往了一間名為“好客來”的客棧。為了掩住下人的耳目，林文昌甚至都沒有讓自己的馬夫駕車前往，因此在到了客棧之時大腹便便的林文昌早已經(jīng)是汗流浹背，氣喘吁吁了。

林文昌來到了事先預(yù)定好的房間門前，輕輕的敲了敲，三下一頓，三下一頓。

“來者何人？”房門內(nèi)有人問道。

聽到門中有人問話，林文昌正直了身子用著不大但是卻清晰的聲音回答道：“一個賣藥材的藥商?！?/p>

“所來何事？”

林文昌繼續(xù)輕聲道：“向閣下討要藥方?！?/p>

林文昌回完話后，房中便陷入了沉默，不一會聽見了銅鎖彈出的清脆，吱呀一聲，房門開出了一個小小的縫隙。一個人探出了腦袋朝著走道四周仔細的張望了一會，確認了門外只有林文昌一人后才朝林文昌招了招手示意他進來。

此時太陽已經(jīng)下上，房間內(nèi)早就是昏暗一片，但是這人卻并沒有打算點上燭火的意思。他隨意的搬了一張椅子給林文昌，而自己則大大咧咧的坐在了床榻上。

接著窗外投射的點點微光，林文昌勉強的只看清了這人的輪廓。這人看上去只有六尺多高，從那臉型和著裝看去倒像是個青澀未脫的小伙子，這種形象跟林文昌心中所想的諜子形象大相徑庭。

那人見林文昌從坐下之后便一直直勾勾的盯著自己，不免的笑了一聲問道：“怎么？是不是在下這身行頭很不像傳遞情報的偵諜？”

見那人點破，林文昌也不好否認，欣欣然的笑了笑后便直接開始聊起了正事：“不知主上這次飛鴿傳書給小的，讓小的今日在這里和閣下會面意欲何為？”在自己人的面前，這位人前人后都是做藥材生意的林文昌竟然自稱起了“小的”。

青澀的諜子并沒有先回答林文昌的問題，而是隨手拿起了此前放在桌子上還未吃完的半塊燒餅，顧自的放在嘴中大嚼特嚼了起來。林文昌雖說實際的官籍并不小，但是無奈不清楚這名諜子的來頭，因此也不好表露不滿，只得安安靜靜的等著諜子將燒餅吃完。

黑黢黢的房間內(nèi)兩人對坐而視，樓下時不時還能聽見熱鬧的街頭傳來的人群喧嘩，以及店小二朗聲招呼客人的吆喝。而房內(nèi)卻安靜的詭異，兩人沉默之下就連那咀嚼燒餅時發(fā)出的聲響都顯得格外刺耳。

終于少年吃完了燒餅，林文昌也不自覺的送下來了一口氣。

少年將嘴邊殘留的燒餅渣滓放到了嘴中，露出了一個羞怯的笑容抱歉道：“此前只顧著處理一些事務(wù)忘了吃晚飯，只能拿燒餅充饑，耽誤了林先生的時間著實抱歉了?！?/p>

林文昌微微一愣，他心里想道：‘這人看著行徑倒不像是個做諜報的人，可這一說話卻十足是個為官的好苗子啊。這樣一幅得了便宜還會賣乖的厚臉皮著實是少見啊?！?/p>

雖然心中對著少年早已是憤憤不平，但是林文昌卻依舊面露微笑的問道：“那現(xiàn)在閣下可否和本官說說，主上到底下達了什么命令？”

“哦，是這樣的，我這次為林先生帶來了兩個消息，一個好的，一個壞的。主上的意思是讓在下先給林先生當(dāng)頭一棒，告訴你壞消息，然后再送林先生一顆甜棗，將好消息告知。主上說這叫恩威并施，林先生才能死心塌地的幫主上做事?！?/p>

年輕人這實誠的說法差點讓林文昌從椅子上摔下來。他瞪大了眼睛極力的想要看清楚這個說話還像是孩子一樣人的臉。為官二十年，雖說處事和城府不能同朝中的那些老妖精一般圓滑厚黑，但至少也懂得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什么能知道，什么不能知道。由其是從事諜報工作的探子，更是應(yīng)該清楚禍從口出的道理，可眼前的這個年輕人卻如此大大咧咧的將自己說知的東西全盤脫出。這如何不嚇得林文昌一個趔趄。

林文昌鎮(zhèn)定了一下自己的心緒謹慎的問道：“那就請閣下將主上帶來的壞消息和好消息一齊告知下關(guān)吧?！?/p>

“哦，好?！蹦贻p人爽快的點了一下腦袋繼續(xù)道：“首先是壞消息這一棒，主上說了，他已經(jīng)和吏部尚書協(xié)調(diào)好了你下放的地方，此次不用去山越之處了，改道做臨安郡守。”

年輕人的這個消息聽的林文昌又是一愣。雖然山越和臨安城同屬于江南道一行的地界，但是其環(huán)境卻是千差萬別。山越屬貧瘠蠻荒之地，而臨安則是富饒魚米之鄉(xiāng)，兩者相較天上地下之兩判。讓他改道由山越變成了臨安，況且還是臨安的郡守，這簡直就是天上掉下餡餅的事情，怎么能是那年輕人口中的壞消息呢？

壓抑住了自己心中的狂喜，林文昌揣著疑惑繼續(xù)問道：“那請問閣下，主上所帶來的好消息是什么？”

年輕人輕輕的哼了一聲，聲音雖輕且小，但是在這極靜的房中卻顯得格外清脆，“這好消息嘛，主上說了林先生這一輩子就只能待在臨安，永世不能回到天子腳下了?！?/p>

“這！”不用借著燈火張望，年輕的探子也知道，此時林文昌臉上表情必定是極其難看的。即便仕途二十年余年從未攀上高枝，但至少自己還是在天子腳下做著官僚。即便因為黨爭被當(dāng)棄子外放山越，林文昌也依舊帶著某日能重歸長安的希望，因此他在找到了洛離的時候才會如此之激動，就好似溺水之人尋見浮木，涸死之人尋見露水，為的就是希望主上能念在他的功勞而讓他重返京師。可自己的主上卻告訴了自己有生之年終不能回到長安的消息，這怎么能讓林文昌不絕望，如何讓其不詫異？

深吸了一口涼氣，此時的心境早就不能平復(fù)，林文昌用著顫巍巍的聲音朝那么傳送消息的探子確認道：“主上真的是這么說的？”

年輕人笑了笑道：“這能有假嗎？”

好消息是有生之年終不能回到長安。

壞消息是由山越轉(zhuǎn)道升遷臨安郡守。

林文昌在心中細細的咀嚼著主上送來的兩條消息，房間內(nèi)又一次陷入的死寂之中。這次于少年吃燒餅卻不相同，因為少了那刺耳的咀嚼聲，卻多了些細思極恐后越發(fā)粗重的喘息聲。

許久之后林郡守不死心的再向那探子確認道：“閣下所說的好消息和壞消息沒有調(diào)換過說法嗎？”

“嘿嘿，我想想哈?！蹦贻p人撓了撓頭垂下腦袋思索了一下，“沒錯，主上就是這么說的，我一字都沒有漏掉?！?/p>

若好消息和壞消息能夠?qū)Q，那該多好啊，已經(jīng)琢磨明白主上意思的林文昌隨手將額頭上滲出了冷汗抹掉，從椅子上踉踉蹌蹌的站了起來。

“若主上沒有別的命令，那下官就先告辭了。”林文昌此時說話的聲音顯得有些脫力且無奈。

那吃燒餅的少年此前卻絲毫不顯沉重，反倒沒心沒肺的用一種輕松且愉悅的語氣說道：“林先生先別急，從在下把上任臨安郡守的文書交付給先生?！鄙倌暾f著便回身在床榻上摸索了起來，只是摸索了半天卻還是沒有發(fā)現(xiàn)東西在哪，不由的懊惱道：“娘的，真該死?！?/p>

少年罵罵咧咧的從懷掏出一個火折子點燃了桌子上擺放的燭臺，一時間原本漆黑的房子里頓時充滿了亮堂堂的黃燭光。那光火一現(xiàn)，少年青澀的面龐便一覽無余的顯在了林文昌的眼前。

一副臉龐好似宮廷畫師筆下俊俏的胭脂少女，一對眉宇卻如鐵打銅錘都擰不動的桀驁匹夫。一眼望去便知道此人定未嘗過人世風(fēng)塵之洗煉，但細細再看卻又能從他眸子里見到一段人生百味之深邃。看似大大咧咧不可一世，卻事事精細滴水不漏。

“喏，找到了?！本驮诹治牟毤毚蛄恐@么探子之時，青澀少年已經(jīng)將文書遞到了林文昌的面前。

林文昌接過了文書，其心緒早就如亂麻一般的煩亂，因此也不想再于此處多留一刻。向著探子微微作揖便打算離去。

“對了，差點忘了和林先生說，”林文昌剛轉(zhuǎn)身要推開房門之際，卻被探子叫了住，“主上說了，接下來的事情便無需先生多心，因此還是早日和公主分道為好?！?/p>

林文昌并沒有說話，而是沉默的點了點頭，便推門而出。

翌日早上，城門剛開之際，藥商便帶著一眾人快馬加鞭的朝著余杭的方向趕去。